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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 小说
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七

[2006-10-1 13:41:41]


姥姥
    在客厅的墙上有一张请我外公画的我姥姥的画像,是用炭笔画的,黑灰白的颜色里,我
姥姥显得有些呆板。画像的下面有一排字“母亲扬张氏”,这些字在我三岁时就知道是我姥姥
的代码,和我姥姥那双三寸金莲的脚一样,吸引着我整个童年的好奇。
我姥姥有一个很精美的雕花香樟木小箱子,有盖,一把铜锁总将它锁着,从不让我碰它。她
的什么家具都要是香樟木的,说那结实又不怕虫驻,可以用上千年,还永远留着香味儿。小
樟木箱子里装着刀子、夹子、剪子……,在她拿动它时,里面发出诱人的叮钤当啷的金属声。
每当这时她都把门关上拴了。于是,我就撅着屁股从门缝里努力去瞧。
她在一盘热水边上坐下来,脱掉她脚上的手织线袜子,露出她的“脚”。那是一个三角形的肉
棕子,有四“根”脚趾头紧贴在三角形的一条边上,实际上那只是些类似于趾头模样的、几
乎是平面的小东西,有一个趾头干脆就没机会显示出来,所以我对它只有四小片脚趾头般的
印象。她将它们放进热水里去泡,泡很长的时间。我撅着屁股在那儿,眼睛也累了,脚也麻
木了,就一屁股坐在门坎上,非要等着看她将那些诱人的金属玩意儿拿出来怎么“切割”她
的脚。每过几分钟我就站起来瞧一次,看泡够了没有,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场面。
一阵水声从门里传出来,我赶紧站起,将眼睛贴近门缝。那棕色的肉棕子被泡白了,角质层
很厚的地方就白的透明,她吃力地将脚搬近她眼前,从盒子里拿起一把像鞋匠修鞋边那样的
刀子,一点一点地从那个三角形上削下一些皮。在趾甲的地方她换成一把又小又尖的剪子,
去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脸上做出痛苦的表情,嘴啄着歪裂到一边去,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每个星期她都要来这么一次,每次都要花上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来做这件事。而我从来都不厌
其烦地在门缝上让自己的屁股撅着,听到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让我无法走开去。
其实那三角形的肉棕子我从来没有看真切过,我总想找到那第五根趾头。这也是让我无法走
开去的原因。
    还有一事让我感到新奇,她总是叫我搬一根两人坐的长条板凳,放在她漆成玫瑰红的樟
木棺材边上。板凳的一头已被铁器弄得坑坑洼洼,她坐在光滑的另一头,将一叠一叠黄色草
纸放上去,左手拿一个有圆形刀口的铁钎,右手拿锤子,有节奏地敲打。打一下朝边上挪动
一下,这样在那些纸上留下了一排排铜钱一般大小的圆圈。
确良 她告诉我,这些是她以后到了“那里”要用的钱。我问“那里”是哪里?她说是老人要
去的地方。孩子是不去的,只有当你长大了并像她一样年岁大了,才要去的地方。
她似乎非常不乐意我老问她这上问题,而她越是回避这个问题,我的好奇心就越强,非打破
砂锅问到底不可。最后她说:
“扬子啊,姥姥不在了后,你会想我吗?”
“您要上哪去?我也要跟您去。”
“瞎说!那地方不是你现在要去的。”
“那什么时候啊?”
“很久很久以后。长大了你就会知道的。你只说你会想我吗?”
“我要想您的。”
这时她就会露出笑来,将铁钎放下,用手在我头上拍拍。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摸索出一颗糖什
么的零食给我。使我在以后只要她一问这个问题,我就立刻回答,我想您,我想您。不再去
多问其它的。
有一回她让我拿出笔和本子,要我写下“正月初七--姥姥”。
说:“扬子,你要记住这个日子。每年的正月初七是姥姥的生日,你就在门前那棵香樟树下去
给姥姥烧一些钱纸。听见了吗?”
“您生日了我还给您煮一个荷包蛋。”
姥姥就又高兴地笑起来。随后指着堂屋正中我外公给她画的那幅画像又说:
“在我作古那天啊,你要端着它做灵牌子,可不许掉地上呵。看看亲家画得这幅像,真把我
画得是模是样的,可就是不该镶那玻璃。这叫细细的扬子可怎么端得住呵,说碎就碎了。唉
——,要是个男孩儿就好啦——。”
她这么一声长叹时,我就不敢接话。那时辰她的脸上满是忧虑。

她不修脚、不打钱纸的时候,我就尽可能地逃离她。她手里总有一根香樟木拐杖,时时拿着
它在鼻子那里去闻,然后对所有跟前的人说,闻闻,这樟木香了多少年了,还这么香。不闻
拐杖了,就常在我玩泥巴玩得忘我时,悄悄地从后面用拐杖的弯勾一下子将我的脖子勾住,
再用她有很长指甲的手,揪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回家去。有时候同我一起玩的伙伴发现她朝
我走来,就会一声惊叫:
“你姥姥来了。”
我便“吱溜”一声,跑出十多米远的地方站着紧张地看着她。这时她往往会将那个破坏了她
捉我计划的小孩狠狠地训斥一顿。从她嘴里喷出来的那些话,当地人从来没人听得懂,更别
说那孩子了。孩子只“嘿嘿”地对着她笑,她就会举起她的手杖做一个要打人的动作,吓得
那孩子也和我一样“吱溜”一声跑了。
我们都知道她永远也追不上我们,只需要十米的距离,只需要一次心跳的时间,她就拿我们
没办法了。
她行走十分地艰险,小心翼翼,借着拐杖的支撑,十米的路她足足要花一分钟的时间才能走
完。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们这些玩得和泥猴似的小鬼头早就又不知蹦到多远的地方去了。她
知道没辙,从不追赶。但是她嘴里威胁的话常让我不敢回家,站在家门外的树底下,等着大
难临头。
糟糕的是我从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或知道了也会在半小时后就忘了。她生气时总叫我是“细
伢婆”,我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死后好久我还在想这个问题,可能是她在湖北老家时,
家里请的佃农的女儿的贬称。因为她在说出这词时脸上总带着一副瞧不上眼的表情。加之在
她不生气时总教导我,要做个大家闺秀,跟着学些针线活;走路要细着点迈步,不要一大步
一大步的迈,飞叉叉的;说话要细着点声,柔慢些;吃饭不要出声,要细嚼慢咽……。总之,
什么都“细”。可那“细伢婆”还是有“细”。
她常将我玩得乱蓬蓬的头发,擦上些青油,梳得光光亮亮的,嘴里不停地说:“你是扬家的长
女,是有身份的,不能没有规矩。笑不能露齿,哭不能出声。站要有站像,抬头挺胸收腹,
双手交叉在腹前。坐要有坐像,双脚并拢,两手平放大腿上……。”
这些话是我八岁前听到的歌,每天跟摇篮曲似的,睡前从脱换睡衣开始,起床到梳完头发结
束。我当时根本就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把它当作是类似于说唱的歌声。嘴里还学着她的
湖北口音跟着拿腔拿调的。
我奶奶在我姥姥死后曾恨恨地对我说,你姥姥从来就没活在新社会,她满脑子都是她那个时
代的旧思想。当然说这些话时,是背着我爷爷。
我姥姥的针线活总让邻里的那些姨婶们“啧啧”声不断,我的那些鞋垫子,各种各样的花色,
漂亮极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枕的那个枕头,上面有两片荷叶,一片圆圆地张开,有
几滴露水似在滚动着,另一片则卷曲着立在边上,在叶的左边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红色荷花,
花上有两只不同颜色的蝴蝶落着。大面积的蓝色圈圈点点表示水,水是不安的,似有鱼虾在
底下不停地涌动。整个构图、色彩和最后的绣制她都是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完成的。虽然
逼着我定要在边上学看,可我十万个坐不住,眼睛和耳朵每一分钟都放在门外面的坪里。
在我看来她都老的没有牙了,眼睛和耳朵可总是那么灵巧。穿针引线从来都不要我帮忙,大
门外哪家堂客过路说了一句什么话她都能听见,并马上搭了腔去。不过有很多人她是瞧不上
眼的。如对面王家,她说这家人是下人,没有教养,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也没规矩,
吃饭端着碗满大街跑……。要他们家的人跑到我们家来了,她一准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不
准我和他们家孩子玩,更不准上他家去。但对隔壁吴工程师家的人她就特别地尊敬,他们家
的孩子嘴甜,说话细声细气的,见着她就姥姥长姥姥短的。她让我和他们家的孩子玩,也允
许我上他们家去。但在吃饭的时间里,谁家我都不能去。
在我稍大些不再对玩泥巴感兴趣时,我就被逼着开始在一个本子上写字了。每天要写满三“大
页”。其实那所谓的“大页”,不过就是8X10那样的方格子作业本。可那时对我来讲这八十个
字就如千百万个字那么多。
姥姥坐在边上绣花,用布条子做很多、很复杂、很工艺的扣袢子。要是端午节前她就编织一
个花花绿绿的小网兜给我装咸鸭蛋用。要是中秋节前她就从她的樟木小箱子里拿出一把削脚
的刀,在一块樟木板子上挖一个个圆形的凹槽,再在槽底雕刻些花,将揉好了的面,重重打
进这个槽子,在里面放上些冰糖、芝麻后,再盖一层揉好的面就成了一个月饼。放在抹了油
的平底锅里去烤,香喷喷的气味冒出来。但再怎么诱人我也不愿意吃,因为那刀子是她削了
脚的,最多是将里面的冰糖芝麻抠出来含上。春节前几个月,她就开始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我最喜欢吃的是她用糯米做的年糕类的东西,油炸的、油煎的、蒸的,如果不控制我,我准
会将肚子胀爆。
不管我记忆中她在干什么,都是一个场面:我在樟木桌子上写作业,她在樟木椅子上坐干上
面那些活,同时监督着我。
  
她不喜欢我爷爷取的这个堂客,有时候她都不让我叫她奶奶。后来我知道,她常骂的一个主
要内容是我奶奶没有给她再生几个孙子就已经到了不能生孩子的年龄。
我爷爷是个孝子,不管姥姥如何骂,他从不准我奶奶回一句嘴。最多是他听烦了顶姥姥两句
后,姥姥就不再吭气了。后来姥姥就瞅着我爷爷不在时,阴一句阳一句指桑骂槐地骂:   
“我养的这只鸡今天又生了一个蛋,有些东西养了十几年也没见下个仔,没用的东西。”“后
头赵家门前的那棵石榴树结了好多果,那果子里的子真多,任何一粒落土里都要发
芽。我们家种什么怎么都不开花呢。赶明儿上庙子里去多烧点香,平日里多积点德。”
气得奶奶直哭。姥姥只要一听见我爷爷回来的脚步声,她立马就住嘴了。有一回我奶奶等我
爷爷回家后,就到他那里去说姥姥的不是,结果,爷爷“啪”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说:
“听清楚了,她老人家是我娘,有你说不是的份吗?她老人家有一百个不是,也是。你有一
百个是,也不是。这道理你不懂呀?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自此,我奶奶再也不为我姥姥的事出一声了。虽然,她也有一个星期没理我爷爷,但过后就
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姥姥养的鸡生了蛋,就两三天煮一次荷包蛋,一个给爷爷,一个由我和她分着吃,从没有奶
奶的份。那时候最多只能养一只鸡,多了是资本主义什么的。所以,那蛋宝贝的很,要上街
上去买得五分钱一个,那是非常贵的。
我姥姥做针线活和面点虽然手巧,可做家务却很不在行。打扫卫生、做菜烧饭都是我奶奶做。
在湖北老家时那是请的“妈子”干的活。我姥姥让我感到她是不屑于干这种活的,认为不能
干这些活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中午我奶奶在医院上班回不来(对此她对我爷爷让我奶奶去当医生一事很有看法,只
有这件事我爷爷没有听我姥姥的),就我和姥姥两人吃饭,她便常常让我吃爬了很多蚂蚁的饭,
我要不吃,她就做出吃得香喷喷的样子给我看,说,没有蚂蚁,要有那也是可以吃的。再不
吃,她就用长长的指甲揪我一点点皮肉,逼得我只有一边流泪一边一粒一粒地挑着吃,她说
我是在数饭。后来,我爷爷也就请了一个“妈子”,这样,我和姥姥就能吃到没有蚂蚁的饭了。
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了,谁还敢做出请“妈子”这种剥削劳动人民的行为?
姥姥是闹不明白这些事情的,但只要是我爷爷做出了的决定,她都没意见。
 
那年暑假,我被表叔急急的从我母亲上班的医院里接了回来。直接拉到我姥姥睡觉的床前,
不让我有一口喘气和喝水的时间。
我闹不懂出了什么事,一路上我都在反抗着,我表叔什么也不说,只将我的手紧紧地拉着将
我拖到了姥姥的床前才松开。一见到姥姥我就大声地哭诉说:“表叔将我的手捏得好疼呵,我
怎么喊他还是使劲地捏,就是不放开。”
我一点也没发现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个劲地哭。少许,我发现姥姥不像往常那
样,用她长指甲的手来抚弄我的脸。只是用息息的声音说:“扬子呀,你母亲给吃的什么?”
“唉,您老人家操的什么心啊,她自己的母亲还会亏了她。”
这时我才发现,在我姥姥躺着的床上,靠里边的蚊帐下坐着从遥远的湖北老家来的姑太,她
就是我爷爷留在老家守祖业的那个唯一的妹子,我表叔他妈。刚才说话的就是她。我姥姥不
理她继续问我:“你母亲让你吃好吃的了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使我的哭诉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我只有不高兴地敷衍
她一句:“吃了好多好吃的。”
“都是些什么呢?没给姥姥也带点回来?”
没想到姥姥还要问下去,这下我脑子里就得去想些什么是好吃的东西来完成这个“作业”。在
我吱吱唔唔地想着如何答她时,又听我姑太说了:“娘呀,您老就别操心了,白米、白面、鱼
虾、鸡鸭还不都会弄给她吃。”
嗨,在我心里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吃的,好吃的东西是水果罐头、杨梅什锦、香蕉荔枝等等,
这些只有生病住院时才能看得见的稀罕东西。既然有我姑太将这个“作业”拿过去做了,我
乐得清闲,抽着空子转身就溜到大门外看坪里有没有好玩的小伙伴去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我姑太的哭唱声响了起来:“我的娘啊……,您老就这样落气了?您不再看看
您老家里还有那么些外孙啦……,您老在四川的孙子还没回哪……,您老再等等呀……。”
我奶奶的哭唱声也加入了进去:“婆母呀婆母……,您老放心走吧,扬子我会照看好她的。家
里呀往后要没有您老了,这让我们怎么过呀……。”
我惊恐不安起来,这时我表叔又过来捏住我的手,将我再一次拉到姥姥的床前,表叔就“卟
通”一声跪了下去,也强拉着我跪下。床前已有我爷爷等好些人,都跪着,朝我姥姥叩头。
这时我听见我爷爷平静地说:“娘,您老走好。儿我不久也会来了,只要能找到一棵足够高大
的迎宾松。娘,您老先走好。”
我明白这是我姥姥死了。但我当时的注意力不在我姥姥那儿,我用十万分的反感要从我表叔
的手中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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