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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三

[2006-10-1 13:51:14]


母亲
父母亲,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人。
在我两岁时,他们就远离了我,使我一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像压了一个
秤砣。
与母亲有关的、最早的记忆是火车。刚开始对火车充满了好奇与新鲜,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窗里窗外走马灯般的图景。可那漫长的旅程让我厌恶,它似乎没完没了。
母亲就在这个图景中晃动。后来我知道那是我妈决意要离开我父亲的最后一次行动。
下火车到了我爷爷家,能在地上平稳地走路让我无比兴奋。我爷爷夸张地做了一个老虎的动
作,笑嘻嘻地迎接我。我则假装害怕躲到一张八仙桌下去,哗众取宠地绕着一条桌腿旋转起
来。
从此……从此爷爷家就是我的家。家里连我一共五个人:有爷爷八十岁的母亲,我叫她姥姥,
她则叫我细伢婆;还有在医院里当助产士的奶奶;以及几年后到家里来的我爷爷的妹妹——
姑奶奶——的儿子,我叫他表叔。他比我大好几岁,爷爷视他为亲生儿子。我父母则没了踪
影。
在我几乎忘了母亲的模样时,爷爷令表叔背着我,到一个很远的乡下去见她。听我爷爷说,
我妈已被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我爷爷说这话时有为我妈抱不平的意思:
  “哼!扬子她妈也被搞去下放,在那乡下还不给埋没了。”
一路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爷爷和表叔。一大早先乘一辆长途客车到了一个乡镇,下
了车来,爷爷东打听西打听的,问到一个地方,又上一辆车。
那辆车很破、很响、很脏乱。上车的人都有一付挑子,或是箩筐、或是簸箕。他们大声地相
互说着话,和着汽车的“哄哄哄”发动机声、车厢铁皮相撞的“当当当”声、轮子与路面与
轴承的“叽吱叽吱”磨擦声,几乎要使我尖叫起来。表叔则使命地拽着我,不让我跑动。
乐滋滋不管不顾的乡人们只是大声地说着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我爷爷在决定带我去见妈时,让我感到他并不是为了我。因为他根本就没问过我什么,只自
顾自急切地做着去办一件大事的准备。吩咐我奶奶为我洗澡,穿上被米汤浆洗得发硬的干净
内衣,外面套上有背带的红裙子。他自己则穿上一身新的蓝色咔叽布面料的中山装。裤子专
门烫熨过,有一条很直的刀状熨痕。脸上刮的很光,头发到理发店里修剪吹洗过。爷爷给我
一付要去炫耀他自己的感觉。
在这嘈杂的车上,他笑逐颜开地与乡人们说着话。他说话时手舞足蹈的,动作和语气都很夸
张。表叔一句话不说,专门看管我,使我对他腻烦透了。我爷爷则南腔北调地用手比划着与
乡人们说话,乡人们露出很尊敬他的表情,也用带些官腔的土话回他,说着说着他们就都惊
叹起来。
“哦!哦!张大夫!张大夫!!”
“认识、认识。了不得的医术,刘二的婆娘死了都救活了。活菩萨呢。”
跟着人们的眼睛都转向我,那眼里有敬意、有羡慕和好奇。
“哦!张大夫的女儿。很像、很像。”
“哦!五岁!这么高!与八岁的罗儿一般。”
在湘西那地方,只要过一个镇,那话就听不懂了。所以要想与外地人沟通就都得带点官腔,
听来十分滑稽。我就用手捂着嘴笑。乡人们看我笑也都笑。
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两个后生先跳下车去,挑子也没拿,就飞也似地跑了。而后,乡人们让
我们先下车,表叔抓紧我的手,跟在爷爷后面。爷爷一边下车一边还不停地与他们说话。随
后,乡人们叮铃铛郎将他们的挑子拿下车来,却并不急于回家。仍将我们围在中间,引着我
们朝一条泥土路走去。
路的两则都有清亮亮的水沟,水缓缓地流,有小尾的鱼在里面逆水游着。水沟边上大片的水
稻田,青悠悠的禾苗有一尺来高。苗间被水泡着的泥里不时地冒出泡来。让我惊奇不已,就
问:“爷爷、爷爷,那泥里怎会有泡冒出来?”
不等我爷爷回我,热心的乡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我什么也没明白。这时有个和我差不多高的
孩子在我身后用较为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那里面有很多泥鳅和黄鳝,晚上我们可以抓到
的。”
我的兴趣立马高涨起来。将手从表叔手里抽出来,与那孩子平行走着说话,“它们是滑溜溜的,
如何抓得住?”
“你要是留下来不走,就能和我们一起去抓。”
他就是人们刚刚说的八岁的罗儿,的确与我一般高。两条腿有些罗圈,额头很高,样子很机
灵。说话时口气很平等,没像我街坊比我大些的孩子那样,老是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这使我
对他产生了好感。
正当我和罗儿聊得很火时,罗儿突然打住,朝前面路尽头的一棵大树方向一指,说:“张大夫!
看,是你妈。”
人们哗啦啦地空出路来,让我们走到前面去。
爷爷看上去有些紧张,他抓紧我的手,附下身来用我从未听到过的近似于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去,快去,去叫妈。”
而我最先看到的是那棵大树,它奇大无比,树阴遮住了大半边天,我认识这种树,它叫银杏,
只是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有几个人正从树阴中朝我们走来,其中的两个就是刚刚从车上最
先跳下去的后生。另一个穿着白色短上衣的年轻女子,步态轻盈、表情急切而又庄重地走在
他们中间。我特别注意到那件白上衣,它是腰间系带子的那种,我很熟悉的服装。在我奶奶
工作的医院里,我常看见高大夫他们这么穿着在手术室与病房间走来走去。除了这衣服是熟
悉的而外,那衣服里的人我几乎不认得。应该有两年多没见着我妈了,我没想到我妈竟是这
么年轻和美丽。
爷爷看到我没有反应,有些着急地对我说:“那是你妈,你不记得了?去叫妈呀。”
我爷爷大概期盼我会如电影里那样,哭泣着、奔跑着向我妈扑去,嘴里同时喊着“妈,妈……。”
可我只感到窘迫、羞涩,对我妈一点也没有那种亲热的冲动。我妈走近我,并伸出手来牵我。
这支手的感觉与我表叔抓我手的感觉不一样,我表叔的手是绳索般将我固定起来的,她的手
是试探性的抚摸,我感到她也有些窘迫。这时我听到她说:
“啊,长这么高了。”
这话和外人说的一样,只是语气与其它人不同,似有很多的感慨、自责和不安在里面。有些
亲情的暖流在我们之间开始涌动,她牵着我的手,渐渐由开始的轻轻到后来紧紧地握着,大
拇指则温情地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摩擦。这种动作让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这与其他人的抚摸不
一样,我能感觉到。
爷爷在不断地催我叫妈,而他越是催我,我越是叫不出来。只涨红着脸,头低着,两眼看着
地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那样的窘迫。爷爷唠唠叨叨有些责备我的话出来,妈则什么
都没说。只一边和乡亲们应酬着一边将我和爷爷领进一所大房子。
那房子坐北朝南,是白砖彻的,在这乡下的房子里显得很高很大。双开门的门前有八级台阶,
台阶也是白砖彻的,只是没有墙白,砖缝里有青苔。后来我发现青苔是这乡下的特色。四处
阴凉的地方都有青苔,发出淡淡的清香。房前的坪里有两棵高大的槐树,开着一串串的白花,
香气益人。乡人们走到这台阶边上就不再上去,爷爷一个劲地与他们说:“谢谢!再见,再见。”
进到大堂里,我闻到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气味。看见一些瓶瓶罐罐和盘盘杯杯的在桌子上,靠
墙的柜子都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想必这就是我妈的诊所了。
大堂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门,东边的门开着。朝门里看去,里面有几张白被白单铺着的床铺,
床边有挂输液器具的架子,想必这就是病房了。西边的门关着,我妈推开门,将我们带了进
去。这房间里有一个双人床,一个大立柜,两张木头沙发,靠窗有一个书桌和椅子,紧挨着
的箱子上有很多书。
我爷爷和妈坐下来不停地说话,表叔木纳地看着这一切,有些心不在焉。我则吵着要上厕所,
我妈立刻带我出到大堂,北面有个门,里面是厨房,穿过厨房是后门,后门外是一个种着蔬
菜和花草的院子,院子的一角有个厕所。我妈推开吱吱作响的门,要帮我脱裤子,我忙说,
我自己会脱。我上了水泥垒砌的毛坑,站在上面等着我妈离去,可我妈始终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很窘,不愿当着她的面小便。她眼睛瞪大,眉头上扬一下,表示一个问号,没说话。我将
下巴贴紧脖子,夹住撩起来的衣角,两支手放在裤腰上,但并不往下推怂。我们俩就这样互
看了几秒钟,随后,我妈一笑,离开那门出去了,并将门轻轻关上。
就是这一笑,一下子就消除了我与我妈之间的那种陌生感,我感到我又爱上了她。我小便完
了出来,她还站在门口等着我,我走过去,将手塞进她温热的手里,她则立刻握紧,另一支
手也伸过来在我的手背上拍一拍。我抬头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
我问她:“我今天可以留在这儿不回去吗?”
“当然,你可以在这里住到你开学。”我妈高兴地说。
到厨房里,我妈从水缸里舀一勺水在脸盆里,给我洗手。她又说:“要上小学了,你喜欢上学
吗?”
“喜欢。”
其实那时我刚五岁,并不知道上学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与那么多孩子在一起好玩。我们进
了东厢房,爷爷和表叔坐木头椅子上看着我们俩说说笑笑地进来,便停止了他们正在说着的
什么。我仍惦着刚才与罗儿关于抓泥鳅的事情,于是我对爷爷和表叔说:
“我可以出去与罗儿玩吗?”
爷爷看了一眼表叔,表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走吧。”
我妈忙说:“不要紧,让她一个人去与孩子们玩吧。”
我看见爷爷如放下了什么担子般松了一口气,说:“在你妈这儿,要听妈的话,不能调皮捣蛋。
过些天你就是要上学的学生了,到时候你表叔会来接你的。”
我害怕他又会说个没完,于是说:“我出去玩了。”
我妈说:“去吧。”
爷爷叮嘱着:“别跑远了,看找不见回来。”
我妈接口说:“没事,这乡下安全。”
不等他们说完,我人已经跑到了大门外,四处寻找罗儿。这时我知道,在我妈这儿不需要获
得爷爷和表叔的许可,只要我妈点头就可以了。这让我爷爷和表叔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
好大一截。

此行,我爷爷是想说服我父母复婚,同时,也让我妈与我建立起母女感情来。
我妈则以为是我父亲的意思。其实我父亲一直爱着另一个已嫁给了军官的女人。在与我妈结
婚以前,他冒着破坏军婚的危险,与军官夫人生了一个叫格子的女儿——也就是我同父异母
的姐姐。这些我爷爷都瞒着没说。一切我家里的秘密都严严实实地瞒着外人,决不许传出去
的。奶奶说,格子及格子妈是我们家的克星,一切灾难都源自她们。奶奶还说我父亲就是死
在格子妈手上的。
我妈与我爸结婚后不久,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发现始终有一个我爸放不下的女人。结婚也未能
将他自己调整过来。虽然他们俩都一直努力着。当她发现他不可能对她产生真正的爱之后,
就坚决离开了我爸。带着我坐了很久的火车,将我安顿到我爷爷家里,她独自一人去了一个
远离我父亲的地方工作。
我妈叹口气说:“不可能了,伤透了。”
我爷爷十分喜欢这个儿媳妇,说是真正科班的大夫。比我奶奶要有学问得多。我爷爷一辈子
都崇拜郎中,何况还是正宗的大夫,爷爷满意得不行。于是,令我父亲与我妈结了婚。
我妈后来对我说,我父亲英俊潇洒,且很聪明。他吹、拉、弹、唱样样都能搞一点。在夜总
会的舞池里他是所有女人的白马王子。一般浮浅的女人很容易就变成苍蝇一样地围着他转。
我妈强调说,他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将情播撒得四处都是,在自己心里却从不保存情和爱。
这是我妈私下里给我爸下的结论。
我奶奶常背着爷爷说,造孽!从小惯的,以为宝贝着就有出息了,看看怎样?!看看怎样?!
造孽哟。
我从不了解我父亲,他在离爷爷家很远的一座城市里工作,总共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超过
三年。而且还大多是在我没有记忆的年龄里。只在我奶奶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他正在进行着的
或已经发生了的什么,都是些让我不能为之骄傲的事情。如:与某某女人胡搞,又被搞到医
院去做人流啦;现在又与一个黄花闺女好上啦,怕是要结婚罗……。
“父亲”一词对我如同“苦难”一词差不多。他几年才回来一次,每回来一次都让我十分地
痛苦。
有一次他回来一见我就说,土头土脑的。嫌我爷爷奶奶不会打扮我,强行将我拉到理发店去
将我的辫子剪去,并指挥理发员给我理出一个时髦的“运动头”。害得我躲在门背后哭了半天。
在我姥姥死那年,姥姥安葬完后,他才带着一个女人喜笑颜开地回来了。我爷爷是个孝子,
气得爷爷将他暴打了一顿。而他却糟糕地大喊救命。惹得邻居王家的孩子两年中对我没叫过
别的名字,一见我都叫:“救命啦!”
文化大革命时期他有一个叫做“政治扒手”的罪名,我被一群孩子追在屁股后面叫着这个名
字。因为他,我经常失去 “扬子” 这个本名。
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整个童年里我三次被逼着去叫一个陌生的女人为妈。
第一个就是格子她妈。她牵着比我大一些的格子,由我父亲领到爷爷家来。爷爷对这件事非
常恼火,我看见他几乎要拿刀子将我父亲杀了一样的愤怒。可我第一次看到我父亲流泪,也
是唯一一次看见他求我爷爷,他给爷爷跪下,求爷爷一定要收下她们。那时家里的气氛紧张
得都要窒息了一般。姥姥看着这一切不说一句话;奶奶则满脸的卑鄙和嘲讽;爷爷最后在痛
苦和无可奈何中收留下了她们。只有我很高兴,有个姐姐与我做伴了。
我父亲在这一切安妥后就跟急着去救谁的命似的走了。临走前,他将格子妈牵到一边,眼圈
红红地说:
“你在这里是安全的,那边的事由我去处理。不要怕,等我回来,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你不要去硬顶,如果不行,咱们就等吧。总有一天,他会转业。那时候我就能和他离婚了。”
“他现在是军官了,可以一辈子不转业的。”
“……”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与我印象中的不一样,这是我唯一一次听他那么认真、那么动情、而且那
么坚定和果断。就是在我爷爷打他,他喊“救命”时那声音也显得有些“玩”的意味。这也
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眼圈发红。看得出我父亲并不想走,但他如有天大的事似的——非走不
可。格子妈几乎哭个不停,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格子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在边上玩着
她手里的一束丝娟制的玉兰花。姥姥和奶奶则冷冷地看着,奶奶不时有一些细微的小动作,
如将嘴角向下撇一撇,表示对这件事情的鄙夷态度。
那时候表叔还没有到爷爷家里来,有一个姐姐与我做伴,我很高兴。我爷爷要将一切都往好
里做,他说,格子妈只要能跟那当兵的离婚,成为扬家的媳妇就要把关系搞好,便硬逼我叫
她为“妈”。
那时我刚到爷爷家不久,对自己的妈妈还没有完全忘记,我非常痛苦地叫了她妈。而她看上
去也是那么痛苦,我从没见她笑过。记忆中好像她的脸是好看的,白净细腻,挺直的鼻子极
为敏感,一点点的异味她都会大叫着“臭、臭”。她好像是高挑的个子。不过在我小时候的眼
里所有大人都是高大的。她有些神经质的动作让我感到奇怪,只要格子一哭,她就像手上着
了火一般,两只手不停地甩,然后在身上擦拭。像那手上永远有脏东西擦不干净似的。爷爷、
奶奶和姥姥他们对格子极冷淡。我看到姥姥对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不让我与她在一起玩,好
像格子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奶奶则常常用鼻子哼一声,脖子像新疆舞里的那种扭脖子动
作,将脸歪向一边,露出她特有的冷笑。只要奶奶这么一笑,爷爷就火冒八丈。但这些火明
里都是朝着我发的,我心里明白爷爷并不是在气我。后来我想,这可能都源自格子的身份—
—私生女。使我在小小的心里对这个姐姐生出无限的同情。
记忆中格子妈对格子管教很严,接着对我也开始行使她那套神经质的管教。我一时不能适应
就哭,她仍不停地甩手。格子很害怕她甩手,我一哭她就给我找吃的。一次近旁无人,她找
到一个胡萝卜,没洗,我好高兴。那时没什么好吃的零食,肚子常常都处于半肌状态。我们
俩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来。这时格子妈突然在我们身后尖叫起来,吓得我一弹,胡萝卜
砸在了格子脸上,格子也尖声哭叫。
格子妈让我感到我是在谋杀格子,要是她不及时赶到,格子一定会死在我手里。使我恐惧和
自责。到现在我也没明白,她为什么要在我们身后尖叫。像一匹受惊的烈马那样的尖叫声。
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一个月后,格子妈牵着格子走了。格子去了那儿?她是否还能记得我?从此再也没消息。在
和格子玩的时,我听格子说,她还有哥哥。也听爷爷对格子妈说,以后可带上他一起到家里
来。爷爷有些重男轻女,我独自这样猜测。
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而且年龄太小,日子一长,我便忘了她们长什么样。要现在再见到她
们我定不会认识。她们也不一定还能认识我。但是格子却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我心上。一想
到她就有一种隐隐的痛。不是剧烈的,是那种折磨人的、让人不得安生的、发着嗡嗡嗡响声
的痛。我和尖尖说好了,从九寨沟回去后我们要去寻找格子。但她们留在我记忆中的东西是
那么少。或许从我奶奶那儿还能了解到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东西。我常努力去回忆与格子在一
起的所有细节,可一切都如浑水深处的泥鳅,那么滑溜、那么不可琢磨、不确定、不清晰……。
她们就这么一去不返,无影无踪。时不时奶奶会说到她们。在奶奶那儿她们是刀枪一样的武
器或是可以拿出来当盾牌子用的盔甲——在她憎恨扬家时和在我爷爷、姥姥想伤害她时,她
就会拿出来使。
为了我父亲,爷爷没少操心。在求我妈复婚不成后,他自作主张——本地他的一个同事有个
女儿,也在我父亲所在的城市里工作,现在离婚独居——给我父亲选了作媳妇。电报将我父
亲招回。我父亲回来后,双方见面,女的没意见,我父亲则不表态,只说,现在办不了手续。
我爷爷说,回去你们慢慢办去。先将婚礼举行了再说——他想让生米先煮成熟饭——我父亲
好像很勉强,但也不坚决反对。
这样,在我们家的坪里摆了几十桌酒席,爷爷收了好多彩礼。过后他叨唠说,这些礼是些债
务,要加倍去还。在那小地方的习俗里,办红白喜事收了礼都作记录,日期、姓名、数额……。
到这些人也办红白事时就照这记录上的数量加些码再送回去。不可以少于或等于。那是要被
人说的。
记得这时我表叔已经到爷爷家里来了。我父亲和新娘的洞房设在我表叔的房里,表叔则住我
和姥姥的房,我被安排挨着奶奶睡。爷爷在房里临时用木板搭个床,叽叽吱吱的。我发现他
晚上睡不安稳,不时地起来轻轻拉开门出去,将耳朵伸长了听听我父亲他们那边的动静。有
时他就会心满意足地回来躺下睡去,有时一个晚上要出去侦察好几回。
几天后我父亲他们说要出去度蜜月,我爷爷高兴得什么似的,又让奶奶给他们准备路上吃的,
又为他们备钱。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我又第二次被逼叫妈。这一次,是当着我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叫。扭头就要跑开,
被我爷爷揪住,他扬手要打我,我父亲拦住说:“爸,随她吧。我们这次出去后就不回来了,
跟着就去上班。假期不多。”
——我爷爷的注意力被转走了。
此后,这被要叫的第二个陌生妈的家人找上门来——要讨说法——说我父亲在蜜月后就消失
的无影无踪。任他们一再追问,他只说:“又没有办结婚证,那不算的。”
幸亏我没叫她妈,不然她就是我最短命的妈,总共也就只有十来天。
第三个是尖尖她妈,是我父亲第二个不爱的妻子。
尖尖妈在文革武斗最厉害时神神秘秘地来到家里,说是躲难。她长的小巧玲珑,能唱很好听
的歌。我爷爷又无奈地将事往好里做,逼着我叫她“妈”。
我又非常痛苦地叫了。但她看上去却没有格子妈那样的痛苦和敏感,倒有些大大咧咧。尖尖
只有半岁,她屙了很硬的屎在摇篮里,尖尖妈只撕一点报纸将它拈起来一丢就是,也不给尖
尖擦屁股,自己也不洗手。她常叫我抱着尖尖上外面坪里玩去,自己则在屋里一个人嗑瓜子。
奶奶背后说她是个“邋遢女人”。
没过几个月,她又准备着要走了。我爷爷为她买了几大包的土特产品,她一点也不嫌多。我
倒是胆心,她又要抱尖尖又要提东西,如何顾得过来。那时我和小尖尖之间已有了些感情,
尖尖不爱哭,一见我就咯咯咯地笑着伸手要我抱。她的离去我真有些难过。我比尖尖大六岁,
与她在一起的几个月里,我是她的小保姆。没有其它事情干扰我时,我几乎都与她泡在一起。
对于尖尖妈我有些不放心,觉得她不会好好让尖尖高兴。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了。没再回过头。直到前不久我才又与尖尖重逢了。
我奶奶只一个劲地摇头叹息,造孽哟!造孽!都是你爸造的孽。奶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守在心中。她不是扬家可以说上话的人,却是扬家的一部摄像机。她将一切都记录下来,只
是爷爷从不给她接不上电源的机会。要是插上电,她那里能放映出我们家所有的秘密。
我爷爷一直将她们送上火车,回来说:“又是一个长不了的主。这个畜牲!”

后来听奶奶说,在尖尖一岁时我父亲被关了起来,原因还是那位他与我妈结婚前就爱着的格
子妈。格子妈是军人太太,后来成了军官太太,是不可能离婚的,否则就叫犯罪。在与尖尖
妈结婚生了尖尖后,我父亲还是不能忘了格子妈。他不信邪,决定以身示法,就不顾一切带
着格子妈及格子私奔了。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的最高潮期,我父亲这叫做“顶风作案”,撞在
了“三反五反”严打的枪口上。尖尖妈控告我父亲和格子妈,罪名很多,“破坏军婚”、“政治
扒手”、“乱搞男女关系”……。
这是些了不得的罪名。他们是逃不了的,在全民皆兵的中国,你能躲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听
爷爷和奶奶他们私底下谈论,他们很快被抓捕。格子妈带着格子被流放了——说是被搞到一
个不能说出地名的地方去监视劳动改造。没人知道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家里人并不探问。我
看得出,爷爷、姥姥他们一点也不关心她们的死活,甚至巴不得她们就此死得干干净净更好。
但对我父亲他们则唉声叹气地挂念着。
从他们神神秘秘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我父亲被关进了监狱。自此他再也没有出来。听奶奶说
他死于监狱内乱。也有出狱的人说他是在夜里割腕自杀的。还说他的血很多,足足将一个单
人囚室给淹没了。

我非常喜欢在我妈那儿呆的日子,没有姥姥和表叔他们将我管着,可以与罗儿这些乡里孩子
玩得乐不思蜀。夜里拿个手电筒去田里捉泥鳅、黄鳝,一竹篓一竹篓地往我妈的诊所兼往所
里提。白天拿簸箕到小河沟里篱小鱼。
我妈经常不在家,背一个出诊箱,四处都有紧急要她去救助的乡人。我常被乡人们抢着到他
们的家里去吃饭,无须等我妈回来做饭。我妈的诊所几乎二十四小时都不关门,她也不用带
什么钥匙之类的东西。我要困了就径直走进去在那张大床上睡觉。
常在我睡得正香时,被我妈轻轻从床上弄起来,放进一个盛满温水的大木盘里去洗,一洗一
盘泥水。她说:
“大姑娘了,要爱卫生。不爱卫生要生病的,特别是女孩子。”
我这时能非常自然且由衷地叫妈了,我说:“妈,为什么女孩子特别要生病?”
“女孩子是弱的,是要讲究卫生的,不能像男孩一样的野。要学着文雅点。”
一边说着一边拿些新做的衣裳给我穿上,退后几步歪着头左右看看,又说:
“你看,你现在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了。身上弄了泥一定要极时洗了,上床前一定要洗澡。罗
儿家有热水,用水壶提一些倒盆子里自己洗,会吗?”
我不愿让我妈失望,说:“我会的。”
“那好,明天你就自己洗澡了。每天洗完澡后都要换内衣内裤,知道吗?”
“知道了。”
“乖孩子。”说着在我屁股上拍拍,“去吧,去睡觉。”
我第一次听“乖孩子”这几个字,让我感到特别的温暖和亲切。在爷爷家里没有这种益美之
词。听得最多的是姥姥的“细丫婆”和奶奶的“野丫头”,要不就是表叔的“嗨,小子,给我
过来!”。
这以后每过暑假都到我妈那儿去,我都会乖乖地洗净自己,然后上床去睡下。后来我长大一
些了,会关心和体察人了,我发现,夜里我妈常常失眠,能看得出她很忧伤。我很想帮她,
但感到茫然,而且我觉得我是不能使她快乐起来的人。她需要“其他的什么”?这其他的是
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却妒忌。
她能吹很好听的洞箫,在她想叹气的时候就吹上一曲。窗外的月光穿过槐树的枝叶,洒在房
间的书桌上,斑斑点点地闪动着。这时候她会坐在桌前,从一个布袋子里将两尺长的洞箫拿
出来,动作缓慢、忧郁,洞箫在手上横竖摆弄很长时间,好像拿不定主意要吹还是不要吹似
的。不过,几乎是每一次,她都会在轻轻地、长长地——听得出是有意压住了声带不让发出
声来,只有“呼——”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试着将洞箫的嘴头放到唇下,再深吸一口气。似
是将刚刚吐出去的那声叹息再吸回来。嘴唇抿紧,一股细细的气流从她嘴里被逼出去,送入
洞箫口——优美、圆润的旋律,从她的手指尖滑了出来。她最爱吹那首“Farewell”(《送别
颂》),她吹得情意绵绵、牵肠挂肚、优美而哀伤。
535|1-|61|5-|512|321|2-|535|1·7|61|5-|523|4·7|1-:||67|1-|767|1-|6716|6531|2-……
这是我凭记忆写下的简谱,它肯定与原曲不相乎。但我只要一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想起我与
我妈在一起的日子。一种情意绵绵的哀伤和牵肠挂肚的思念,总会让我的心里充满说不出来
的滋味,让人想哭。
有一天,我妈在窗前月光下坐了很久,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我想再听她吹那好听的曲子。
等了很长时间,她并没伸手去拿那装洞箫的布袋,而是拿出了笔和纸。我困不住睡着了,待
我一早醒来,她告诉我她写了一首诗,题目叫《迈开香步》,她读给我听:
   
        渐渐消亡的夜,在槐树上
        垂挂下来,拖着长长的粘液
        吸附我的衰败,潜入泥土深处

        什么在啪啪发芽,穿过
        石头、枯木和落叶,拔开
        沉重的眼帘,无孔不入地侵占

        如侵占一间关闭百年的厢房
        死去的尘埃飞扬,这一刻醒来
        坐在圈椅上的旧人起来打拱作揖

        穿上枣红纱袄,迈开香步
        撩起回文雕漆一般的风和雾
        屏风后抹胭脂的清晨,浓情荡漾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去听、去体会一首诗,我不太懂,但我感到母亲在变化,变得更加柔美,
变得不再那么忧伤。
这天我妈没有去出诊,她带我去见了一个人。我们坐公家的拖拉机,到城里再乘汽车到了一
个更大些的地方,下车后我们又坐一辆三轮车,在一个大宅子的门前下来。路上我妈吩咐我
要规矩些,安静地坐在别人的家里,不要乱动或乱插嘴说话……。我都一一点头答应,心里
想到这是个重要的事,得为我妈出把力。
这一天的记忆格外清晰,那宅子是三进三出的,正对大门是一个屏墙,墙上是毛泽东在船上
乘风破浪的画。但还隐隐约约能看到下面有牡丹花与一些藤花线条环绕在墙的四周。绕过屏
墙,进到里面是一个小天井,四处长满青苔。这里有第二道门,里面是一个大天井,天井正
北面是一个大客厅,两则便是我妈诗中所写的那种厢房,东面的厢房开着,但有门帘子挡了,
那门帘是细细的竹纤维编织的,上有染色的竹青皮绣出长柄的荷叶,很是雅气;西面的厢房
则有些败旧,门窗紧闭,有着灰的蛛网贴挂,看上去已长时间无人开启。里面的这一切与正
对大门在船上乘风破浪的毛泽东显得有些滑稽。我妈牵着我穿过天井中植物乱七八糟生长的
花台,进到大厅里落座。我不像在乡下那般从容和自在,动作和声音都显得有些拘谨,见到
这屋里的人后不免更是紧张。后来我妈说,我一紧张就显得呆头呆脑。
我见到的人,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他是我妈一个同学的丈夫,我妈和这位同学非常要好,
情同姐妹,自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后就再没有见到他们。这位同学随当军人的丈夫调到另一个
城市里去工作了,就此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不见后,我妈也下放到了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农
村劳动改造。一天,我妈突然在大街上见到这位同学的丈夫,他告诉我妈说这位同学得癌症
死了。我妈生出无限的感伤和同情,后来凡是节假日我妈进城时都去探望他们。那天是她第
一次带我去见他们,凭直觉我感到我妈比以前更快乐了。
一个穿便服的瘦高的男人出来迎接我们。他看上去有些哀伤,很儒雅,没有男人的钢性。特
别是瞧我妈的眼神里似有女人的细腻、柔情和忧郁。我一点也没觉得他是个军人。我妈用手
摸摸我的头,对他说:
“这就是我女儿。”她低下头来对我说:“叫叔叔。”
“叔叔好!”我感到这一瞬间我比任何时候都懂事、都从容不迫,居然能不费劲地向一个从未
见过面的陌生人问好。
“哎,你好。”他向我伸出手来,这是要和我握手?还从来没有一个成年人向我伸出手来握手
的,我看着这只手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那只手始终等在那儿,然后那只手
很干脆地直接伸向我垂在裤缝边的手,将它抓起来甩了甩。我的脸一定涨红得象一块孙悟空
的屁股。这时我看见一个比我大些的男孩从侧门里出来,瞧见了这尴尬的局面,但看不出他
有要笑话我的意思。
“张阿姨好!”那男孩一边问好一边手里端了一盘水果朝我走来。
“木头好!”我妈也向他问好,并伸手在他的头上亲切地拍拍,又说:“去把身上的衣服换了,
还有,你从学校里将被子床单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我已经泡在水里了。”
这时我看见木头身上的衣服的确很脏,四处都是墨水什么的。我接过他递来的水果盘,看见
那苹果上也有墨迹。这时听见我妈说:
“木头,这是我给说过的妹妹。”我妈也看见了苹果上的墨迹,她对木头说:“你带妹妹去井
边打水,洗手洗苹果。”
木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感到他有些木讷,他带着我到天井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圆形的青
石砌成的水井,上面盖着一个木头板子做成的盖子,他揭开盖子,提起井边的一个小木桶,
桶柄上有一根很长的棕绳,他将桶丢进井里,放绳下去,一下、两下、三下……,仍未听见
桶与水面的撞击声,我伸头一看,井很深,探一点点头都看不到底,我就趴到井上去看,木
头立即伸出一支手将我的肩膀抓紧着说:
“别这样,掉下去就起不来了。井很深的。”
“你掉下去过?”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问他。
“没有。”他皱着眉头回答我,表情像一个小大人。
“我才不会掉下去呢。”
我伸直了脖子,头偏向一边,下巴抬起来对他说。他听了将皱起的眉头向上扬了扬,嘴角朝
两则收收,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似有些不以为然。他提上来一小桶水,立刻慎重其事地将井
盖盖好。我们在桶里将苹果洗了,手洗了,他并不将脏水倒掉,就对我说:
“你喜欢画画吗?上我房间去,我给你铺纸。”
“我不知道怎么画。”我有些好奇,脚就跟着他朝他的房间走去,刚走几步,我又回过头来将
那桶脏水倒了。他吃惊地看着我做完这些,逐带我进入厅堂边上的那个房间。
那房间里有一张床在靠里边的墙根边摆放着,门边有一排大木架子,上有一些书刊报纸及一
叠叠的纸,正中间有一张比书桌大些的条桌,上面铺着布毯子,布毯子上墨迹斑斑,角上有
一个盖着的墨盘,盘边有一个小架子上有大大小小的毛笔六支。木头从大架子上抽出一张纸
铺在桌上,打开墨盘,指着那笔说:
“你自己选笔,画吧。”
我看着这一切,对他摇了摇头说:“我只在我外公那儿用铅笔学画画,不会用毛笔画。你画吧,
我看你画。”
于是,我站到桌子的另一边去,看着他。他先拿一支最大号的毛笔,在一个有缺口的破碗里
汲饱了水,在碗边刮刮,再到墨盘里沾点墨,在盘沿上再刮刮,伸手在纸上面悬了两秒钟,
眼睛盯住纸,然后下笔,几弯几点后,他搁下大号的笔,换成一支小号的笔,又沾墨水刮刮,
在刚刚几弯几点的墨迹上钩线,没出一分钟,我看见一只虾子出现在纸上。我觉得奇妙无比,
大叫:“呀!是一只虾。”
他并不抬头看我,继续画下去,不一会虾子进了盘子,盘子边上有几个高脚酒杯,一张纸上
满满当当,装下了一顿丰盛的酒席。我惊喜得张大嘴,站在桌边傻瓜似得看着他,在这之前
我只见我外公给人画过像,他主要是给死人画灵牌像,用的是铅笔和炭笔。木头用毛笔画完
了他的画,搁下笔,像个老头似地对我说:
“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我当然喜欢,我像宝贝似地收藏起来。他则说:“这有什么好宝贝的,那些虾要是真的就好了,
我最爱吃虾。可我总共才吃过两只虾子。”
说着,我看见他吞着口水,眼睛露出饥饿的贪食状。我觉着他很滑稽,没见过想吃虾到了如
此程度的人。不过想想那时也真是,从没吃饱过似的,别说虾,就是一般充饥的红薯等都是
稀罕物。但从此我爱上了绘画。铅笔、圆珠笔、粉笔、石头等拿着就在纸上、布上、墙上、
桌子上四处画。
这是小时候让我最难忘的一天。
听我奶奶说那瘦高而优伤的男人后来成了我继父。这以后我只见过继父一次,就是在次年的
那个暑假,表叔送我到我妈那儿去时,发现继父已和我妈住在一起了,木头不在那老宅子里
住,我没再见到他。我和表叔只呆了一天,因为我表叔见到他们就在背后给我做鬼脸,虽然
我始终没明白他做的鬼脸表示的是什么意思。但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再也没有原先单独与
我妈在一起时的那种幸福和亲切感了。我第二天就闹着要回爷爷家,谁知这一走就再也没见
着我妈了。
 
听我奶奶说,乡人们都爱惜着大夫,没让我妈下过田。那一方的百姓对我妈广为传颂,后来
县医院里缺有经验的大夫,不得已将我妈调过去当妇产科的“主刀”。医院里的人说,自打张
大夫来了,妇产科的死亡率大大的降低。所以,我妈在县医院里平安地工作了很多年。要不
是我继父,或许她仍然不会有什么变故。
我奶奶说继父是从部队上下来的,由于与我妈结婚,他也被下放农村去接受劳动改造。我妈
家里的成份不好,他一个军人要与她结婚那就是划不清阶级界线。自然就被罚——下放劳动
改造。继父搬去与我妈一起住时,乡人们也爱惜着他,不分配太累的活让他干。但听说继父
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利用空闲时间读了很多农业科学技术方面的书,就在乡下搭建起一间温
室,带着几个青年人做起农作物科学试验来。什么水稻杂交、果树嫁接、家禽配种、动物饲
料人工科学营养配方……,一年下来,搞得鸡肥猪壮、树大果甜……。
这还得了,一传十、十传百,消失传到县革委会。我妈和继父成了不好好接受改造还继续传
播反动学术的典型,被分别关押,并批斗、游街等,据说是受尽了凌辱。关押期间,我妈死
了。
据说有一天我妈被红卫兵押着,到原先那几进几出的大宅子里去搜集继父的罪状,我妈跳入
了那口水井。就是木头打水洗苹果的那口水井,我立即想到木头对我说的那井深得人一掉下
去就休想爬出来。
但最后死亡通知书上却说是从一个很高的楼上跳下来摔死的。他们不告诉我,是她自己跳下
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也不让我看她摔成了什么样子。但我总觉得她是被人推下去的。以
后好些时候我都想着我妈最后躺在地上时会是什么样子。我想我准是疯了,不停地问人们,
我妈是摔在水泥地上还是泥土地上?这样我就能推论出她将摔成什么样子。那时候没有谁会
对这一类事情负责,并解答我的问题。最后我只有想象她是摔在泥土地上,我更愿意是这种
结果。因为这样她会更完整一些,只会让泥地上留下一个人形的凹槽,不会是血肉模糊什么
的。这让我觉着不那么难受。听我奶奶说死前她说了,要乡人们将她葬在村头上那棵巨大的
银杏树下。就是我第一次见我妈时所看到的那棵。
乡人们照她的要求将她埋在了银杏树下。  
当时,我刚上初中,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片漆黑。唯有这颗银杏树在黑色的背景前像浮雕
一样凸现着。


扬子与苛多
“苛多,你说我妈是自杀的还是被杀的?如果是自杀,她为什么要选择跳楼,而不是氰化钾
或氯丙嗪?她为什么不等着见上我一面,并和我说上一句话什么的,她就这么死了。”
说到这儿,扬子已泪流满脸。苛多欲给她擦拭,被她用手挡开,自己拿了手绢将脸拭干。头
和身子扭转过去,对着墙壁。
“她有选择吗?她无法从容不迫地选择死的方式和时间,在那样的非常时期。”
“可是她干吗要选择跳楼呢?那会把自己弄得一塌胡涂。”
苛多想安慰扬子,他说:“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探究。我父亲也在文革中死了。他是怎么
死的,我从没去问过。我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你能怎么样?一个人在他的爱、尊
严、自由均被剥夺后,选择死是避免让肉体继续承受痛苦、让精神承受折磨的最好方式。”
扬子对母亲的死有些愤满,她感到母亲又一次遗弃了她。她说:“我知道,我在我母亲的生命
中并不重要。但她也不能用死来逃避艰难的生,这是怯懦的表现。”
“是吗?试想她勇敢,勇敢地忍受这一切。但目的是什么?等待他们将爱、尊严、自由还给
她的那一刻吗?当你终于要回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将它们珍藏起来,拿着刀枪、张着铁
牙,守护它们。这便是勇者或是日本忍者一样的伟人?”
扬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看着苛多说:“是的,我想要她为了我成为这样的伟人。等待时间
将她侵蚀成一捧泥土,并告诉我们这泥土是价值不菲的重金属。可以在建房时掺和在建材里,
盖在屋子顶上;可以撒放在花盆中,培育出一盘漂亮的花草来……。这就是忍受的目的。”
“忍受和放弃的意义因人而异,它们没有可比性。你母亲选择了放弃,不能说她就是怯懦。
当她认为生没有了意义时,死就有了意义。”
“这话我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是的,我也是从哪本书里捡来的。可以用来安慰你吗?”苛多强笑了起来,用舌头舔了舔
嘴唇,他故意转换话题,说:“嘿嘿,我也喜欢吃虾。小时候父亲逼着我学画画时就只有虾画
得又好又快,其它什么也画不好。我父亲说我是木头脑袋,也常叫我木头。”
扬子看着苛多,他喉节上下涌动着咽下一口唾液。薄薄的嘴唇干得翻起一层白色的皮。眼睛
里有一抹淡黄的光射出来,照在她的身上,她顿时感到了温暖。从那些寒冷的记忆中缓了过
来。但这时一阵虚脱般的困乏向她袭来,她说:
“苛多,我好累。你也累了,你得去喝点水,你的嘴唇很干。”
“快躺下,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你早该累了。”
苛多站在床边,深情地看着这个与他一样有着不幸童年的姑娘。他觉得扬子与其他人不一样,
有一股不曾有过的亲情在他的心里涌动。他似乎感到他孤独的灵魂找到了一处居所。
苛多望了望扬子,将被子帮她掖掖好。这时他看到输液瓶里的药液将要滴完,苛多起身前往
护士办公室。

渐渐地,扬子能下地走路了。苛多蜡黄的脸又有了健康的色彩。尖尖将钱寄来了。他们准备
等尖尖到达后就结帐出院,一起继续进九寨沟去完成他们的作业。
苛多扶着扬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天黑了下来。扬子说:
“我们回病房吧,好吗?”
苛多表现得有些不安,不像往常总是涛涛不绝地说着话。扬子已习惯了听苛多带着很多书面
语的说话声,对今天的沉默她预感到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她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害怕。她
听尖尖说过,美院的人对爱情都不特别认真,在性问题上更是随便。尖尖就随便得让她目瞪
口呆。尖尖说,你不能有真爱的,真爱了你就必定受伤,且会伤到骨髓,终身不得痊愈。所
以,尖尖从不认真对待爱和性。有一次她对扬子说,她的性伙伴足有一打之多,每周都更换。
随遇而安、及时行乐似是尖尖的活法。尖尖还说,苛多的女友比她的男友还多。
扬子可消受不起这些,她把爱看作是对一颗心的寄存。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她给人不
容侵犯的拒绝感。顽强外表下其实有一颗十分脆弱的心,极易受伤。所以,她迟迟不敢去爱。
“扬子,我想说……,”苛多今天显得嘴拙,少许他接着说:“从没有一个女人让我感到安全
和需要负出责任。而你……。”
“别。别对我说责任两字。”扬子立即打断他的话,她从自己父亲身上看到了男人的责任。所
以她最害怕听男人说到责任这两个字。她的反应是过敏的,语速比平时也快了一些。她也感
到了自己的过敏,于是她改用缓和一些的语调说:
“苛多,我真的累了。从没有这么疲乏过。真的,我们回病房吧。”
苛多一下子被卡在了那里,似有一根鱼刺在他不注意时突然卡进了他的咽喉。疼痛直逼他的
心脏。半晌,苛多才缓过劲来,他喃喃地说:“好的,回病房吧。”
于是,他扶着扬子慢慢朝病房走去。他最后仍挣扎着说:“是啊,你流了太多的血,得要很长
时间才能恢复呢。”
苛多呢喃着,他又一次感到了他童年时那些疼痛在尖锐地钻进他的体内。他自己的?来自扬
子的?他不知道。之后如有一座山那样巨大的沉默降落下来——笼罩着他们。苛多不堪重负,
使他有些失语。

几天后,尖尖洋溢着她青春的朝气,跳进了病房。
“嗨,老姐!好了吗?”
“噢,尖尖,你终于回来了。”
苛多和扬子都如释重负般,等着尖尖来将笼罩他们的沉默驱逐。苛多的语言功能恢复了,一
切似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他们欢天喜地继续九寨沟的旅行。但实际上气氛已经变了,不但
他们自己能感到,就连玩世不恭的尖尖也感到了空气中流动着赭石色的痛苦和折磨人的边缘
话语。尖尖问:
“呵!伙计们,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扬子不愿意尖尖当着苛多这样大呼小叫的,就用一种结束语般的声调回答尖尖。尖尖知趣地
不再探究下去。
在这样的空气里又过了几天,他们来到一个叫做树阵海子的水边,各自找好自已的角度,拿
出家什来写生。扬子与尖尖坐在一起,苛多则远远地在海子的另一边。尖尖终于忍不住了,
问:
“老姐,你们之间发生了一点什么事吧?别把我当傻子了。”
“唉,其实真没有什么。苛多还真是一个好陪护,我应该感谢他才是。”
“他可能不仅是一个好陪护,老姐。我看他是真爱上你了。”
“尖尖,别乱说。你们这些艺术学院的油子,什么时候拿爱当真了?不过是内分泌旺盛期的
动物行为。”
“不过苛多有些不同,我从没见他这样过。”
“他怎样了?”
尖尖停下手中的画笔,拿出一管青莲颜料往调色板上剂,一整支都快挤完了,调色板上堆成
了一个小山。扬子看看眼前的景色,根本使不上这么些青莲,她伸手止住尖尖挤颜料的手。
说:
“你怎么了?他有什么不同?”
尖尖沉宁片刻,用她少有的严肃口气说:
“老姐,你知道吗?苛多的血型和我们的血型一样。”
尖尖顿了顿,扬子用充满疑问和惊奇的眼睛看着尖尖。尖尖没有理会扬子的眼睛,又说:
“你那天因失血休克时,医院血库的人回乡下休假去了。你需要输血急救,我和苛多就都做
了血检,并与你的血做了交叉试验。我们的血都能与你的血相溶合。本来完全可以用我的血,
作为你的妹妹这是天经地义的。但苛多非要用他的血不可。我感到他想让自己的血流入你的
体内,想成为你的一个部份。我就成全了他。当然我也犟不过他。医生最后在他身上抽了三
百毫升的血输到了你的身上。这样你就脱离了危险。”
尖尖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看着远处的一棵树。画笔在那堆青莲的油画颜料里沾沾,伸手在
她跟前的画布上勾勒出一棵正在脱皮的柏桦树杆的轮廓线。这棵柏桦树上没有树冠下没有树
根,画面上只出现这么一节树杆。从那些层层剥落的树皮下露出一只只凹凸不平的眼睛似的
疮疤。扬子屏住呼吸,等着尖尖将话说完。尖尖则忘了自己正在说着的话似的。全部精力都
放在那棵树杆上。她接着从行囊里拿出辛白、中黄等颜料管,往调色板上狠命地挤。扬子伸
出手将尖尖的手握住。尖尖愣了一下,她将颜料管神经质地丢在了草丛中。随即她突然歇斯
底里般大笑起来,紧接着好像有口水呛住了她似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弯下腰去,蹲在地上。
等她清理完自己的喉咙后,她还接着笑。半晌,她终于不笑了,抬眼看扬子,扬子的眼睛里
蓄满了泪水。透过泪水,扬子看着尖尖,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滴下来。尖尖脸上因
笑而痉挛的肌肉放松下来,低头沉思着,同时手上把玩着那支中号的排笔。片刻,她摇了摇
她的头,又让她惯有的解潮似的笑挂上脸膛。她将手上沾满颜料的笔用纸擦拭干净,然后收
住笑容,认真地说:
“老姐,我感觉他是拿自己的生命在爱你。我说的是真话,你应该相信我。他从没有像现在
这样失常过。而且,我也从没见他将痛苦这样写在脸上。”   
    扬子将视线从尖尖身上移开,转身面向海子。她看着树木从清亮的水中生长出来,树桩
上的青苔与树枝上的叶片一深一浅的绿着,倒影在土黄色的水底石上,经过水的推动,它们
看起来如手牵手牵手在奔跑的兄妹。阳光在树间流窜,使色彩随时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海
子的边沿如狗啃过大饼,缺缺牙牙的。岸上是浅浅的天然草坪,偶有一些大圆石头和低矮灌
木零零落落的撒在四周。
扬子从尖尖身边站起来,沿着海子边上的小径朝苛多走去。
苛多在一块石头上坐着,面前的画布上还是一片空白。身边足有一包烟那么多的烟蒂,手指
间正夹着另一支烟,用嘴狠命地吸。扬子在石头边站住,她看了一会儿苛多,苛多并没有发
现她已来到身边。她弯腰将落在苛多脚边的一支笔捡起来,递给他。这时,苛多一惊。转身
看着扬子,从扬子手中接过笔,脸上露出笑容,但那笑有些疆硬。随后他立起身来,从包袱
里拿出一件衣服,折得方方正正铺在石头上,说:
“你别太累,还要些时间才能复原呢。在这儿先坐一会儿,好吗?”
扬子顺从地坐下。她不知道怎样改变他们之间空气中流动着的这些赭石色的痛苦,如何使他
们原先所有的那种轻松谈话的气氛恢复这来。她试着问:
“苛多,你还有什么你熟悉的亲人吗?我的亲人们都死了,家里还剩下奶奶。但我好像从没
有深爱过她,在她那里保留了我们家的一些秘密。你家里有秘密吗?”
苛多显得紧张,声音有些发颤:
“扬子,我没有太多的亲人。父亲的老家在江苏,我从没有去过,父亲也从不让我与他的家
人有任何联系。他也守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让我知道的秘密。我曾想寻找我妈和妹妹,可我
父亲肯定地说她们死于车祸……。”
苛多搓着自己的手,随后一支手叉在腰上另一支手的指头放进嘴里去咬,将指尖上的一点刺
皮咬下来,吐掉。接着又说:“我小学四年级,还在寄宿学校时,曾有过一对老人来看我,他
们说是我的外公外婆。”
扬子十分欣慰地说:“啊,又多了一对亲人。”
“是啊,他们来看了我。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我母亲很像外婆。他们带我上街
买了一双球鞋,我高兴极了。那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个周末。”
苛多说到这儿,脸上有一瞬间的幸福闪过。随后他将头低了下去,眼睛看着脚下的一株草,
他伸手将草拔下来,放进嘴里去咬。当他再抬起头来,扬子看到苛多满脸的伤感。他又说:
“他们走的时候说了,以后会常来看我。但就此消失了,再也没来过。每个周末我都站在校
门口,隔着铁栏栅看外面过往的老人,想从他们脸上辨认出外公外婆来。时间长了,我就不
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儿,看到所有的人都觉得是又觉得都不是。后来我见有点象我妈的人,老
的我就叫奶奶,年轻点的我就叫妈妈。”
扬子听到这儿,眼泪流了出来。她伸手握住了苛多的手,她能感到苛多的手有些颤抖。苛多
顿了顿,又说:
“我害怕失去亲人的感觉。在我的一生中,亲情是那样的稀罕。有时我感到我是一个没有来
源的生命。”
“啊,原来是这样。”
扬子在心里这样感叹着。苛多将手从扬子手中抽出来,在衣兜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燃抽上。
又说:
“后来学校老师将这事跟我爸说了。我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说我母亲一家人都死了,不
准我再想他们。我问是怎么死的,他再次肯定说是车祸——车上的人都死了。他还拿出一张
报纸来,上面刊登着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达四十多人,而且无一生还者。他说这
里面就包括我妈一家人。”
苛多顿了顿后又说:“小时候的记忆中,我父亲每次从部队回来探亲,他们都在吵架。父亲的
脸充满着愤怒和悲伤,母亲的眼睛里也总是忧郁地挂着委屈的眼泪。我想我父亲准是因为恨
我妈才这么说,所以我不相信我父亲说的——她们都死了。”
苛多将他刚点燃没抽几口的那支烟扔在脚下,用脚踩灭。扬子从苛多的画囊里找出一个塑料
袋,将地上那些烟头捡进袋中。这时苛多又说:
“也许你早听尖尖说过,说我有过很多女人。是的,但没有一个女人在我心里产生过真情。
我非常害怕结婚,害怕失去亲人的感觉。”
扬子想,她也有外公外婆,也失去了他们,失去了很多亲人。人似乎是在失去中长大的。但
我们是否应该在失去中去力求获得些什么呢?扬子让苛多与她一起坐在石头上,她问:“我也
失去了我的外公外婆,想听听我外公外婆的故事吗?”
“当然。”

外公外婆
    我有一个外公、两个外婆。
这得先从我妈说起。我妈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小镇人家,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三岁。当她两岁
时父亲就因肺结核病死了。我亲外婆是个很坚强的人,一个人带着她们姐妹俩靠给人帮佣艰
难地生存着。
到我妈三岁时,六岁的姐姐也开始出现她父亲肺病的症状,而且越来越严重。我亲外婆被这
样的事情击垮了。
那时候的肺病就如现在的艾滋病一样,上医院治疗也是白费,花钱治不好,还因为传染性强,
人都躲她们远远的。我亲外婆将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拿出去换了。最后到了吃了上顿没
有下顿的地步,我亲外婆悲天苍地哭喊着:“老天爷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呀?你就不能帮帮
我吗?”
那个年月谁也帮不了谁,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到穷途末路了,我亲外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
着自己的女儿就这么饿死呀。我亲外婆心如刀绞般,将我妈拉过来在身边坐下,用一双粗糙
的手去梳理她的头发,我亲外婆将脸上的泪水摸下来,接着打扮她,泪水浸湿了她的小辫子。
我亲外婆找人写了一个小纸条,上面是我妈的出生年月、生庚八字。然后将奄奄一息的大女
儿背在背上,牵着她,来到了集贸市场。
我亲外婆将一块花布头巾摊开在地上,吩咐她在那块头巾上跪下。她们从早上一直跪到傍晚,
仍没有一个人对她们表示过兴趣。她们饿的天昏地暗,几乎要绝望时,一对穿着皮毛大衣的
中年夫妻,停在了她们的面前。男的一副慈善的样子,摸了摸我妈的头和她梳得很光滑的小
辫子,问:“你几岁了?”
她惊惶失措地回头看自己的母亲,不知母亲为何不停地哭泣,也不知为何让她长跪在地上,
更不知她是否该回答这个陌生人的问话。我亲外婆立刻代她回答了那人:“先生,她已经三岁
了。”
说着双手颤抖着将那张写了字的小纸条递了过去。那男的接过去仔细地看着。
那女的则是一副刁蛮、尖刻的模样,用手将我妈的脸抬起来放到她的眼前去瞧和闻。我亲外
婆只是哭。那女人最后将她从地上牵起来,要她来回走了几步,问我亲外婆:“你打算要换多
少?”
“这是我的亲闺女。只要……你们对闺女好,你们就看着给吧。”
那女的回头对那男的点点头,那男的就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用一个竹筒子打出一升米来,倒
在我妈刚刚跪着的头巾上。接着男的又要打第二升时,那女的一把将他制止,然后回头对我
亲外婆说:“我们这就将她带走了。”
说着,牵上她的手要走。这时她终于明白了,这是要让她离开她的母亲。她拼着命地哭喊和
挣扎,不要跟他们走。我亲外婆这时也从地上站立起来,前去拥抱她。母女俩抱头痛哭。母
亲嘴里硬咽着说:“闺女呀,去吧,这下你不会挨饿了。”
“妈呀,我不要吃饭,我不离开你。我只喝点水总可以吧?”她以为我亲外婆因为她老叫饿
在生她气。
那女的在一旁不耐烦起来,对站在一旁跟着流泪的丈夫说:“你去把她抱上,走吧。”
丈夫说:“好的,那……这点米是不是就给她们。”
女的什么也没说,从他手里将米袋一把抢过去,转身走了。
男的愣在那儿,这时我亲外婆将我妈推到他的脚边说:“先生,你是好人。你抱上她走吧。她
晚上爱踢被子,天冷时就会着凉。其它,她都很乖,不会让你烦的。”
“唉唉,那就对不住呢。我抱她走了。”说着,将又哭又闹的她抱起来,转身走去。
她从那男人的肩头上朝着我亲外婆喊:“妈妈、妈妈……”
我亲外婆背着她姐姐在后面跟了几步,嘴里喃喃地喊着:“菩萨保佑你,孩子啊,菩萨保佑你。”
她渐渐地要看不到我亲外婆了,她恐慌地哭泣着。这时,抱着她的男人突然又转回身去,回
到我亲外婆的跟前,问:“嫂子,留下你的姓名。往后,孩子大了,我让她去找你。”
    “我叫王木姬。”
“王木姬、王木姬……,这名我记住了。”
说着人已远去。
           
    那一对穿皮毛大衣的中年夫妻,就是后来我常叫着的外公外婆。
那时候穿皮毛大衣的人都是顶顶有钱的人。其实,一些小市民为着不让人看出生活窘困,借
钱也要买些毛皮衣服来,在重要的场合穿上。
我外公是法学院毕业的人,在市府衙门里当差(这就是反动政府的爪牙,为此我妈流放农村),
每月薪水还不错。前妻死了,留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过了大半年鳏夫的日子后,取了我
外婆续弦。
可我外婆不会生孩子,经过几年的努力过后,他们放弃了自己生孩子的决定,这样就出现了
上面所看到的那一幕。
我外婆原本是个尼姑,至于她为什么当尼姑又为什么还俗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是禁忌,不容
我这样的孩子去探问。就是我妈也从未知道过。只有一些习性让我这样无知的孩子去猜想。
如每逢十五、初一什么的她便斋戒一天,那天我也跟着只有豆腐、白菜、萝卜之类的菜吃。
她房里梳装台上永远有菩萨香烛,每天清晨早起要在台前跪着念一个多时辰的“经”,对我只
是如蚊蝇一般的“嗡嗡”声,扰得我早晨睡不好觉。
我妈从不说外婆一个字的是或不是,在我外婆死时的葬礼上,她哭着叫了一声:“妈,你走好。”
我感到我妈并不爱她,我就从未爱过我外婆。当然,我和她接触的时间不多,只是十二岁前
的暑假里,由我表叔在放学后送我过去,再在开学时将我接回来。
印象中我外婆是那种非常冷的人,对谁都没有过好感和怜悯。从她嘴里我从来听到的话都是
在责备某个人和批评某件事。特别说道某某人使某某人生下了不要脸的私生孩子时,她脸上
的表情能拧下五斤米醋来。她说道“私生子”这几个字时总要拿眼睛瞟我一下,好像我也是
私生子。但我心里明白她是在暗射格子。为此我更恨她。这与“佛”的博爱似乎离得很远。
也使我想到她莫不是被妮姑庵开除的吧。
后来,在我长大考勤入医学院读了医书后,我琢磨着是因为她身体里缺少雌性激素这样让人
温柔和慈祥的体液,从而也导致她没有生育能力、没有母性这个缘故。
她的“洁癖”特别让我受不了,使我的假期常常过得十分不愉快。比如:每天早晚两次赶着
我到河里去洗澡,我怕流动着的河水,不愿往深里走,只站在岸边浅的地方。她就拼命地用
一个木勺将水往我身上浇,早晨的河水很凉,常常让我冷得嘴唇发青。还用很粗糙的“茶枯”
(用油茶子榨过油后的渣做的一种去污的东西),在我身上擦拭,疼得我叫唤她也不会住手。
我想我的恐水症就是这样得了的。
还有一次,我受到她非常严厉的责骂,那是因为我靠在她的床边梳头,有几根头发掉在她的
床单上。我从没想过这是一个有多么了不得的错误。她用她有很尖很长指甲的手指,捏起那
几根头发,足足有半天的时间,她为这事尖声地责骂我。那表情和语言就如那是一些最最丑
恶的粪土,使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堆可恶的粪土。
不过,她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动手打我。但这些责骂比打我还让我刻骨铭心。
此事过后,我妈让我表叔接我回了爷爷奶奶家。直到几年后我外婆去世时,才又一次去了她
那让我不愉快的房间。
那天我专门去看了那张床,看是否有头发之类的东西留在那张床单上。使我幸灾乐祸的是,
那张平日里光整无物的床上,堆满了“奠帐”、鞭炮、纸屑,重要的是还有一根长长的头发,
不是我的,一根长长的头发!哈!我笑了起来。表叔看见我笑,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使
我哭了。外公还以为我在为外婆哭,过来安慰我。从此我十分记恨我表叔,我认为他无权打
我。特别是在他将他的情人静静抛弃后,我视他为粪土。将我外婆对我的感觉全部转移到他
身上。
       
     我外公是非常慈善的人,虽然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我非常爱他并由衷地尊敬
他。特别是当他铺开宣纸在上面写字时,我感到他是个了不得的人。这时我便会忙不叠叠地
在边上为他磨墨,弄得满手满脸的黑汁他也不说我,只悄悄地带我到水盆里去洗净。他这样
做时,让我感到他也是怕我外婆的。
他是我们那个地方不可多得的书法家,他的毛笔字经常有很多人候着要。我外婆则向那些不
给报酬的人做脸做色。
文革期间,我外公外婆自然是“地、富、坏、右”一类的人,我妈则是“地、富、反、坏、
右”的徒子徒孙,他们受了一些什么罪我不得而知。但我晓得我外公不再上班了,梳装台上
的菩萨等也不见了,家里吃斋的日子却比过去时多了许多。外公外婆都没有了多语和笑脸,
家里的气氛更是阴沉。唯有我外公带我散步时,指着那些建筑物上巨大的字说:“那是我的字。”
说这话时,我外公不再那么愁眉苦脸。而我却奇怪那么大的字他是如何爬上去写的。他告诉
我,他只是写在纸上,由一些工人在上面去放大它们。我还是不明白。面对我的刨根问底,
他总是很有耐心。但这次他却对我说,不再有人请他写字了,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非弄明白不
可。
后来我外公靠给人画像来养家糊口。那时候照相馆放大像片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一般都
是画像。特别是哪家死人了,就都到我外公这儿来,给很少一点钱,让他画一张十六开纸或
八开纸那么大的炭笔素像。当我外婆不在时,他就故意在一张纸上乱画几笔,表示那是画错
了的废纸,和着一支B2的铅笔一起拿给我,让我在纸的背面也跟着画。我会为此在我外公的
脸上亲他一下,而他也会回报我一个吻。我也想几笔画出一只虾来,象木头那样,但我从来
没有成功过。我想那一定得馋饿得两眼冒着金星才有可能几笔就画出个活灵活现的虾来。
在我外婆病重住在我妈工作的那个县医院时,她觉着自己活不过出院的时日。于是吩咐我外
公去一趟他们一竹筒子米换了我妈的地方,找生我妈的母亲王木姬,来与她见面,她要向她
说最后的话。
我外公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将我亲外婆找到,接了来。
在与我妈相认时,她们抱头痛哭。但我妈似乎是不太记得什么了。她没亲外婆哭得那么长久,
也没亲外婆哭得那么伤心,还没有那么多的话说。
外公等她们哭诉一阵过后,就提议让亲外婆到医院里去最后见见我外婆。说:“最后你们见个
脸,好了了她的一个心愿”。
我亲外婆一听要见我外婆,就气不打一处地说:“我不要见她,她就是死了化成骨灰我也能认
得她。”
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话说我亲外婆挖心掏肺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被人一竹筒子米换走了。步履蹒跚地背着大女儿
回到破败的家里。从头巾里颤抖着抓了一把米,煮了些稀饭,先舀一碗起来,去喂食饿得皮
包骨的大女儿,想这一竹筒米能将这女儿救活。剩下一些米汤再加一些谷糠继续煮来自己吃。
女儿看着稍有些起色时,那一竹筒子米便没有了。这样不到一个星期,我妈的这个姐姐(我
没见过面的大姨)就连饿带病地死了。
这时我亲外婆就想起那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不肯多给一升米的情景来。于是,她将所有的恨
都归结到我外婆的身上。这会儿她就哭诉着说:“这是一个多么狠心肠的女人哪!我的一个女
儿就换了那么一竹筒子米,连多给一竹筒子她都不肯啊!不然我那大闺女也不会死去。害得
我孤苦玲叮一辈子,没一个亲人。”
我们就都跟着流泪。
通过她的哭诉,我们知道她自失去两个女儿后,被一家善良的人家请去当保姆,帮那家人带
孩子。她便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这家人的孩子。
这孩子长大后成了当地的地委书记,还将她当母亲一样对待,又让她成了他孩子的奶奶。使
她幸福了不少。可她说,她从未忘了自己两个苦命的女儿,一辈子都在思念她们,并悄悄地
为她们流泪。
我外公就对她说,我外婆就是想请她来认自己的女儿,让她以后可以享到她女儿的福,并要
向她求得原谅。
我亲外婆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被她自己的痛苦弄得浑身不停地颤动。
直到我外婆落气,她们也没有见上一面。亲外婆最后也没享到我妈的福,第二年我妈就被关
押起来后死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亲外婆。
           
在我外婆去世后不久,我妈将外公接来与自己住一起,因为外公开始犯糊涂了,生活不能自
理。我妈说他是患了老年性痴呆症,这病目前是无法治疗的。
他常把人认错,张冠李戴的。最后连酒瓶子上的字他也不认了,但他能闻到酒味。对酒的爱
好在他的晚年成了他唯一的明白事。
我妈为了不让他喝醉,就将酒藏了起来。为着找酒他常乘着家里没人时弄得家里跟“走了日
本反”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舞动着变了位置。
一次他找到了两瓶500毫升95%的医用酒精,那是我妈用在病人消毒上的。他这时只信任自
己的鼻子,对于上面写着的字已是不再注意。他把这酒精当高级酒喝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
赞美着:“好酒,好酒。”
到我发现时,两个瓶子已是空了。而他则醉醺醺地唱着他年轻时候的歌。我大惊失色地对他
说:“外公、外公,不得了了,你喝了我妈放在柜子里的酒精了。这会毒死人的。”
我外公自从他糊涂以后,对谁的话他都不信。总认为一切人都是骗子。自然也就不把我的话
放在心上,只顾在自己的往事中。
我妈看着他无耐地摇摇头,就请几个人要将他弄到医院里输液,谁知他拼命地反抗,说我妈
想要谋害他。最后只有作罢,将他捆绑在家里的床上,弄了输液器在家里来给他打点滴。对
此他记恨起我妈来。
一天,他拉肚子了。在他脑子里出现的是我妈在他的饭菜里放毒药的情境。于是,那些还没
糊涂完的、年青时学的和干的事情就发挥了作用。根据他所学的专业,根据他在法院工作多
年所知的程序,将一个非常真实可信的、女儿谋害父亲的状子递到了中级人民法院。
据说,那状子写得只完美,胜过了当地最牛皮的检察院主控官。
从杀人的动机——他有几千块的银元,藏在某某地方,被我妈发现了,并要挖地三尺去偷了
他的。被他强行阻止后,心怀不满。故起邪念要杀了他再去偷他的银元。
到如何屡次下毒,包括那次酒精事件未果等,本次如何利用她的医学知识对他实施如欧洲人
毒死拿破仑那样的手段,用慢性毒杀的方法对待他。
其时间、地点、物证及他每次被毒后的症状……,无不一一列举得清清楚楚。文笔极其优美、
流畅,叙述极其干净、简练,思路极其清晰、逻辑,故事极其逼真、可信……,让看了的人
无不觉得我妈已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这样我妈就在一天傍晚被抓进了监狱,还不告知被捕的罪名。让我妈去反省和自投罗网。
自然不久后就发现是一场闹剧,把我妈放了回来。
这之后,我妈再也不敢将我外公留在身边,加之她那时可能已准备与继父结婚,就交由外公
前妻生的儿子去照看。每月付些钱给那儿子。
不久,我外公谁也不认得了。记得最后一次与我妈去看他,他对我说:“你回去告诉你的女儿,
是我从细细的时候将她带大的。叫她来看看我。”
“外公,你说的是我妈吧。她就在这儿,她专门来看您老了。”
可他眼睛都不抬一下,只自顾自地嘟啷着什么。我妈则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哽咽,说:“爸,
您怎么样?还好吧?想吃点什么?”
说着将带来的糕点等都一一递到他手上。他看看说:“哦,是些我爱吃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我
爱吃这些?”
同样并不抬头看我妈,只在那堆东西里找找,又说:“怎么没有酒哇?”
我妈没有回答他,只到外面去端了水来,为他擦洗身上的污垢。这时我才发现,我外公脏得
如街头的流浪汉。
他是非常爱整洁的人,如今对自己变成了垃圾也全然不知。我有些责备地拿眼睛去看我舅舅,
结果发现他自己也并不比外公洁净多少,同样的苍老和木讷。
整个世界对我外公来说都是陌生的,不久后他就安静地离开了这个陌生的世界。是在我妈死
的同一年,只比我妈约早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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