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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五

[2006-10-1 13:47:06]



她不让他人及大自然来左右她的死亡。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生,那就一定要争取控制自己
的死。她认为这是有主动权的人生。
当她爷爷让她想明白了再来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她不明白要她想明白什么,她却像火箭一
样蹦上了天。要不是她的父母过来拉住她的手臂,要不是格子飘过将她按住,不定还要在那
儿蹦多久。
格子像一枚针卡在扬家的咽喉部。时不时被仍活着的她奶奶用手弹拨一下。整个山林里八十
代以内的亡灵都会痛得尖叫起来。现在它们要联合起来对付扬子与苛多。它们不能让杨子与
苛多在活着的人面前再落下那怕一丁点儿的口实。
整个山林自起狂风——阻止!阻止!阻止!坚——决——阻——止——!!!节奏就跟文革时
期大街上的群众观点——鲜明、不容质疑、铿锵有力。脚上踏着铁靴,踩过的地方一片泥泞。
那着黑风衣的挖坑人,又提了一桶水来,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给他的地挠水。刨平的地上已
绿草葱葱,细细的树苗在风中摇头摆尾。她尽力地去辨别哪一株是银杏的树苗,那是她的母
亲;哪一株是香樟的树苗,那是她姥姥;哪一株是松柏的树苗,那是她爷爷;哪一株是杉木
的树苗,那是她奶奶,哦,她奶奶还活着呢,在这儿是找不见她的;哪一棵是玉兰的树苗,
那便是静静。
静静是她童年唯一的朋友。看到她扬子很高兴。她一想到马上就可以与静静重逢,再也不用
阴阳隔绝,扬子伸手想将静静拉住,静静却不见了。她能感到,静静被什么控制着,不能与
她接通。
她四处找寻,她看见祖先们——母亲、父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亲外婆王木姬等一
大群——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瞅瞅她,并指着她说三道四的。
气氛激烈、紧张。但扬子只看见他们似水滴一样透露着,使背后的景物在形态上发生一些扭
曲。还有很多的亡灵她不认识,但她能闻到她家族的特殊气味,是甜中带一点涩涩的水果味。
有很多年轻人,也就是说是短命鬼呢。这让她想到自己的家族是有些问题的家族。用现代基
因学者的说法就是:家族的遗传基因里有特殊变异,致使身体在阳间的空气中不能应付自如。
不是得病早死,就是精神崩溃,自己结果自己。她姥姥算是活得最长的祖先,可这亡灵里没
有找见她。她要知道扬子将到来,一定会出来迎接的。她很爱扬子。估计她姥姥准是反阳了。
可她爷爷明明看到了她,也没见有一点亲热劲,一副不欢迎她的样子,就只一个劲地要她想
明白再来。要能想明白了就不会再来了,她想,然后垂头丧气地闭上眼睛。
这时,在她闭着的眼睛里静静又出现了,还牵来一个陌生人,她们俩也都有她家族的水果味。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陌生人有点像静静她妈,对着她拼命摇头,像是要阻击她什么。可静静
和她妈也都是一种半流体状的透明物,朝着她艰难地流过来,似要将她粘连在她的墓穴里。
扬子惊慌地张开眼睛。

扬子与苛多
“嗨,扬子!嗨!你怎么了?”
苛多在摇晃着她,她的眼睛钉在海子里一棵树的倒影上,扯都扯不回来。苛多不知发生了什
么事,着急地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
“扬子,醒醒。你怎么了?”
喊毕,仍没有反应。他将她从石头上抱了起来,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他发现她的脸冰
凉,于是解开自己的外衣将扬子紧紧裹上。嘴里喃喃地说:
“哦,对不起,对不起。天这么冷让你坐在石头上说了这么久的话。”
天空上还有最后的一抹阳光,如舞台上的追灯将他们俩笼照。扬子的眼睛从海子中的那棵树
上移向这束阳光:

阳光在天窗上,国王一般傲视我们,
迈着不屑一顾的步伐走了。
我所有的傲慢和尊严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跪求阳光的怜悯,
请停下你的脚步,将我照射。

地面上阴冷,没一丝暖意,
我守候着记忆中最后的那束阳光,
它的温暖,它的妩媚,以及
它宽容、平等地普照每一个生灵。
我像水杉吮吸它的养分,
灵魂脱离开肉体,飞升上去,
追寻它的足迹,久久不肯回来。

……
尖尖收捡起自己的画具,远远看着他们,一种难以表述的心情使她斜歪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解嘲般一笑,背上画具独自一人朝阿夷扎家走去。
那束阳光消失了,紫色的晚霞抹上天空。这时,扬子的眼睛终于回到了苛多的脸上,她象不
认识苛多似的看着他。苛多坐在石头上,怀里仍然抱着她,见她的眼睛终于活过来看着他,
就伸手将她额头上的头发抚向耳后。轻声对她说:
“扬子,你冻坏了,是吗?”
扬子真的打了一个寒颤,将头和肩膀统统缩进苛多的怀里。苛多的手臂收紧,像被子一样将
扬子裹住。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最后一点点紫色的晚霞也不见了。扬子将头和手从苛多怀里伸出来,她
说:
“我刚刚在追赶一束阳光,它走了,不肯等我。哦,我好像还看见了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
名叫静静,她是我表叔的情人。我表叔迫于各种压力没有娶她,最后她死了。她是殉情?”
“我们在说外公外婆,你怎么会想到你的表叔和静静了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总是乱七八糟的,不能集中在某一件具体事情上。时
不时地飞呀飞呀飞……,跳呀跳呀跳……。”沉思了片刻,她又说:“我总是不能忘了静静,
一想起她,我的心就沉甸甸的。”
说着她用手摸着苛多的脸,将自己的脸贴上去,继而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我要有你
这么个亲哥哥该多好啊。”
苛多在扬子脸上吻了吻,说:“扬子,以后我不但是你哥哥,我还要是你父亲,是你的爱人。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扬子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嘴里不断地说: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是的。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没有什么……”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死亡也阻挡不了我们吗?”
“是的。是的。死亡也阻挡不了我们。”
“没有上帝来为我们祝福,那么让所有的亡灵来为我们祝福,好吗?”
“好的,好的。”
苛多像珍宝一样将扬子抱紧在怀里。他感到他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存活着的亲人,他不
能再像消失了母亲、妹妹、外公、外婆那样让扬子再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扬子在苛多的脸上找寻到他的嘴唇,他们长久地亲吻着。苛多不断能舔到从扬子眼睛里流出
来的咸咸的、涩涩的泪水。

夜深了,尖尖一个人在阿夷扎家的床上睡了。早晨醒来,看见扬子在她身边还睡得很香。她
心情矛盾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姐姐,突然她决定她要离开九寨沟,离开这个国家,到遥远的
地方去。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在床头留下一张纸条:

老姐:
我走了。拜拜。我不能当你们的灯泡呀。是吧?
祝福你们!真的。无论我走到那儿,我都会祝福你们。
苛多:
我知道你的老底。哈哈,你要是对我老姐也像对待你那一千个女朋友那样,你就得留点神了。
我会令我那一千个男朋友来收拾你。不过我知道你不像我们那混账父亲,你骨子里却是一个
珍视真爱的家伙。所以,我把你让给老姐了。
拜拜
                                     尖尖上

扬子还在疲惫的睡眠中,苛多已经来到她的床前,守着她的梦。等她醒过来时,张开眼睛看
到苛多正温柔地看着她。她伸手抱住苛多的脖子,苛多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说:“尖尖走了。她
给我们留了一张纸条。”
说着将那纸条递给扬子。扬子惊诧地将手从苛多的脖子上放下,在床上坐起来。接过条,看
了后良久,她说:
“尖尖不会是在生我们的气吧?”
苛多笑着耸了一下肩说:“怎么会呢?她干吗要生我们的气?”
扬子沉思良久,而后说:“是不是她也爱着你呢?”
“嗨,她足有一千个男朋友,哪儿还轮得上我呀。”
“你不也有一千个女朋友吗?”
“嘿,扬子。”苛多严肃起来,不再开玩笑。他认真地说:“她是一个有才华的女孩子,对色
彩和线条都有非常好的感觉,并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如果能让艺术成为她生命的一部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玩世不恭,她会画出了不起的画来。对我来说,仅此而已。”
扬子变得忧郁起来,她说:“除了我表叔,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她是我亲人了。我才刚刚
找到她,不能又失去她。我们约好,要去寻找格子的。这样我们就有仨姐妹了。”
“我的傻扬子,你不会失去她的,你太多虑。她不过提前回学校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寻找格
子,好吗?”
说着,苛多将扬子揽进怀里,手在扬子背上拍拍。扬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幸福,她
放松自己的肌肉,软瘫在苛多的手臂里,任他在自己脸上细细地吻过。
“我爱你,苛多。”
“我也爱你。”
“你真的和我们一起去找格子吗?”
“是的。”
“那咱们走吧。尖尖她妈或是我奶奶会知道一些格子的消息。”
“好的。”
他们收拾好自己的画囊,告别阿夷扎,在九寨沟的仙境中穿行着返回成都。
汽车在险峻的山岭中盘旋着,久久望不见终点。泥沙石路坑坑洼洼,常常被山上滑坡下来的
砂土堵塞住,不能顺利地行进。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滚滚的白水江冰河,而汽车司机
一个人连续三天不合眼地开车,九十度的拐弯都不带刹闸。所有的乘客们都看到了死亡之神
——阎王爷高举着屠刀,向他们砍来,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苛多则一脸的幸福,用一
支手挽着扬子的腰,对眼前的险情却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扬子心神恍惚,头靠在苛多
的肩膀上,对这些心惊胆颤的场面似早以经历,一副熟视无睹的冷淡。
“扬子,我们要是就这么翻下山去死了,你愿意与我合葬在一起吗?”苛多说。
“是啊,死!”看着那些高大的山,看着车子在这原始森林里风一样地穿梭,山中的树木笔直、
粗壮,扬子的心身又似在远处,她不知道自己是活在现在、过去还是将来。她说:
“死是一种美?记忆中我爷爷总是在寻找这样的山和这样的大树。我想他是在寻一种死的艺
术。”
“你有这么多的亲人可以回忆,而我从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叨念。”苛多突然苦笑一下说:“我
说不定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外星人。”
“这或许也是一种美。你的根漂浮在天上,很远很远;而我的根扎在地上,很深很深。我在
看达利和梵高的画时有这样不同的感受。”
“不。扬子,我不认为有什么美。一个不知道自己来源的人会有很多的困惑,包括对时间的
困惑,对生命来去的不可知是线性的还是与现世空间重叠或在无限空间里零落着?这些都让
我不安、空虚,在我的画里变成了漂浮不定的形和色调晦暗的光。它们带给你的不应是美的
信息。我想找到生命的轨迹,以为它是象铁路般,有两条铁轨,生命像车轮一样在上面滚来
滚去。小时候我爱到铁路上去玩,总想知道这铁轨从何来到何处去,我想沿着它走下去,去
寻到它的头和它的尾。有一天,我真走了下去。在路上我遇到一个名叫三路的浪人,他说他
一辈子都在路上,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最初的记忆是一个早晨,一觉醒来,轰轰隆
隆的火车从身边开过,他的脚被震得在地上跳了起来,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时,他发现他在一
个三叉路口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排排高大的杨柳树在路的旁边。他不知道接下去该
干什么,但他的脚开始迈起步来,在两寸宽的铁轨上走如平地,并对自己能如此感到十分得
意。从此他再也不能离开铁轨,就是火车来了不得不下去躲避一会儿,他都觉得难受。他说
是三叉路生了他,这铁轨就是他祖宗的血脉。我问他这铁路通到什么地方?有没有看见过它
的头和尾?他说,有很多的头和尾,它通向很多地方,所以他比一般人要了不得的多。他到
达过无数的头,然后又反过来走,但他有原则:决不让自己的脚印有重叠的可能。他走的不
是同一根铁轨,他只走右边的那一根,遇到叉道口他就在叉道中间拉一堆屎或撒一泡尿,接
着就右拐,到头了返回来还是走右边的那根,遇到叉道口他再拉一堆屎或撒一泡尿,接着仍
右拐,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走在同一根铁轨上,也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叉道口。我问他为什么
一定要在三叉路口大小便?他说:‘谁叫它生了我,我恨它。’我又胆心地问,要是所有的铁
轨都走完了怎么办?他说,如果真要是走完了所有的铁轨,那就是到了他该死的时候。”
“你跟着他走了多久?”
“听他说完这些后,我就沿着铁路回来了。因为他说,快走完了,没多少了。我说:‘那就是
说你快要死了?’他说,是的,前些天走过了生他的那个三叉路口,路边大杨柳树上多年前
拴着他的小红褂子还在,只是红色变成了黑色。他说,无论如何他都是认得的。到这条路的
顶头再返回来到达那个路口,他就要死去。”
“他有多大年龄?”
“我想,他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吧?不过他看上去足有五十岁。”苛多眼睛看着车窗外,沉默良
久后又说:“我总在等待他的死讯,何时?用什么方法?如果我听不到他的死讯,那么就是路
还没走完。扬子,你说,他要是到达了生他的那个路口,而他还活得好好的,那他如何死呢?
我说的是用什么方法结束他的一生?”
“我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么有计划地安排自己的死,我尊敬这样的人。我爷爷就是这
样的人。”
扬子看着车窗外的崇山峻岭,再次感叹:山是那么高,树木生长得如此繁茂,任何一棵树都
比她的腰粗。特别是那些松树,从没有土的岩石缝隙里生长出来,舒展着手臂,昂着坚强不
屈的头,召唤着她。
她说:“只要一看到大山上的大树我就会想到我爷爷,他一辈子都在寻找它们,他对松柏是那
么痴迷。”
“给我说说你爷爷吧。”

扬家老爷
我爷爷,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是我们老家精州乡里第一大家族的长子。
清朝末年的中原大地,一片惊慌的贫瘠。我爷爷他爹,早早地就得肝病,将家里所有积蓄都
花在了郎中那儿,也没将他爹的病给治好。最后肚子胀鼓鼓的(现代医学名称为肝硬化,肝腹
水)死了。
丢下他娘和十二个崽女。我爷爷排行老二,那年他十六岁。老大是个女儿,自然,他就是当
家的了。
他娘扬张氏就是在我童年时老叫着的“姥姥”,是乡里出了名的织布高手,为此他爹才肯娶了
这嫁妆不太多的他娘。祖房的后半个箱房,后来就开做了专织布的纺织间。家里常年请有工
人(我想是不是纺织厂的一个雏形)。
我爷爷他娘织的布:平细、均匀,很受布商欢迎。那天,我爷爷像以往那样,将布拿到常接
他家货的店里,老板不象往常那样殷勤。我爷爷是直性子,就问,何故?答说,现如今都兴
起洋布来了,他娘这货不再好卖了。我爷爷拿起店里柜台上的洋布来摸看了一番。什么也没
说,拿了她娘织的布。就回了。
年轻气盛的他,到家后,让他娘歇了,只让工人去织布。
将家里的几十亩农田卖掉十几亩,剩下的田地安排给弟妹们去种。自己则带上卖地的光洋,
作本钱,领着他最喜爱的小弟,到城里去做起洋布买卖来。
没想,闹起了兵荒。买卖做不成了,只得收拾了回家。
回到家里发现他娘和弟妹们个个脸色发黄,肚胀腹泻。所有的表象都跟他死去的爹一个样。
又是肝病。而且,扬家村子里,满村的人都得这病。
村里人都喝一个池塘里的水,洗菜、洗衣、洗马桶、饮用等。
村子里还就只有扬老爷家请得起郎中。请一次郎中要好几百吊钱,用八抬的轿子从县里去抬
来,那轿子全用了松柏的木头做成,沉甸甸的,一走三步摇,那个眼馋呵,把个乡里人看得
不吃药也好了一半。
待郎中给扬家的人把过脉、看过舌相、开罢药方后,扬老爷千恩万谢地将郎中抬回去。郎中
临上轿前说,不能再吃那口池塘里的水了。
我爷爷想,这郎中说塘里的水不能喝,难道说他这么神,知道这池塘里怨鬼多。他上辈子的
姑姑,因要将她嫁给一个她从没见过面的、有钱的大老爷做太太。而她自己已相中了家里的
一个长工。在出嫁的前一天,跳到这池塘里自杀了。那时候他十四岁,跟着他爹去把泡了几
天,变得白肿的姑姑捞起来葬了。当时还曾很恶心地想,那几天泡着他姑姑的时候,还担了
几担水在家的水缸里,吃喝呢。葬完姑姑回来,他将缸里的水全倒了,去很远的山上担泉水
吃了些日子。可后来就又不知不觉地开始吃用起这池塘里的水来了。那以后,村里就老有人
脸色黄黄地死去,包括他爹。
这是姑姑的怨恨找来了。
想到这儿,他朝着郎中所去的方向,跪下,三叩首,感谢郎中向他道出了谜底。他要解救余
下的乡亲。从此以后在他的心里,郎中,如神一般。
我爷爷根据郎中开的药方到很远的镇上去捡药。这药得半年一年地长期喝。家里如此多的病
人,花尽了他做买卖时的所有积蓄,又卖掉了十亩地。最后,只救得了他娘和一个生命力很
强的妹子。其它的,都相继去了。
一个大家,十好几口人,只剩下他娘、一个妹子、一个小弟和他。
过后,他将村子里没生病的人招集起来,硬是挖掉了半座山,将那口池塘给填平了。
又根据他在城里做买卖时看到的那些水井,请风水先生在村里点了一个地方,挖了一口水井。
好在是江南的水乡,任何一地开挖不到三米,便有清亮的水冒出来。这以后,村里人就结束
了用池塘水的历史,开始了用井水的历史。
后来就家家门前都有口水井了。但由我爷爷请风水的那第一口井,成了乡人敬完神后,必取
一杯的仙水。能祛病免灾。井边一棵挺拔的松树下,立着一块青石板,上刻我爷爷的名字,
后面写着——吃水不忘挖井人。
                   
这事很伤他的心。自十六岁他爹死后,他满以为他能担起这个大家族的梁柱,给弟妹们做个
样,不能让这扬家的家业和人丁在他的手里给败了。
其实,扬家村子和乡里的人,就看他能用八抬的轿子,将郎中给请了来,还救了他娘和一个
妹子。其它得病的乡人几乎都死了。没得病的人自他开挖了井水后,便没再有人得病了。在
心里老早就敬佩起这个后生来。
可他还是难受,一辈子都在唸叨这些死去的姐弟。感到自己当时没有钱再一次地去八抬大轿,
将郎中请来,是个罪过。不然的话,他们就不会死去。
为此他自责了一辈子。
为此他后来把蓄钱看得很重,无论如何,他都要蓄点钱在手里,从不乱花钱。他总说,钱要
用在甘贵的地方。

这事耽误了他娶亲。直到他二十一岁,由他自己相中了一个大脚的姑娘。那大脚的姑娘也相
中了他。
他可没忘了自杀在池塘里的姑姑。
乡里人都看不起大脚女人,何况还是自己订的亲。他可不管这么多。在城里做买卖那阵,他
就看城里女人时兴不裹脚了。那时,就下决心要娶一个这样新潮的女人来做堂客。他娘也不
干涉他。家里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这样,堂客娶进门了,三年后才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儿子就是我父亲。这个宝贝哟,
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扬家总算是又添人进口了。
满一周岁时,请了乡里所有的头面人物来,办了七天的酒席,请了三个戏班子来唱戏。可第
一天的酒桌上少摆了两双筷子。对此他闷闷不乐。

为了再多蓄点光洋,他又开始带着他的小弟到城里去做买卖了。他老说他的财运不好。买卖
做得正红火,又闹起了跑日本鬼子。天天城里有一个怪叫的号声,一叫他们就要跑到山洞里
去躲起来。躲完了出来,东西都被人偷跑了。
这些发国难财的。
我爷爷骂一阵,也怪起自己来,这些发国难财的怎么就没被日本鬼子给炸死?单单就我这条
命会被要了去?于是任你再怎么怪叫,他不再躲了。果然,只看到炸弹在远远的地方炸开,
并没伤着他们。
但是,这样兵荒马乱的,有什么买卖可做呢。他只有又带着小弟回到乡下。本想这乡下日本
鬼子不会去炸的。谁想,村头那庙子都给炸没了。
可不能拿他那宝贝儿子去冒险。
想着,就决定将全家南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日本鬼子来势可凶呢。连人影子都没见着,就能把个武汉城弄得人心惶惶。指不定见着人
了会是什么样?!
他是那种想到什么事要做,就能立即行动起来的人。于是,他给那生命力很强的妹子找了一
个上门妹夫,守住这份家业。再买掉十几亩地,作盘缠和不备用。
带着老娘、小弟、堂客和儿子上路,南下江西。
在途径武汉候船时,又遇那怪叫的号声。
人们一阵混乱,没见过世面的他娘和儿子吓得不知所措。而他非常镇定。安排小弟带着他堂
客坚守他们的行旅和难得候到的船坐位子。自己则带着老娘和儿子躲避到就近的山洞里去了。
其实,他并不想去躲,就像上次在城里做买卖那阵,不躲不也没伤着吗?可他是个孝子,看
见老娘吓得不得了,儿子又哇哇地哭,就躲了。
在他的心里,家人是分有等级的。老娘和儿子是排在第一的,小弟排第二,堂客和妹子则是
排在第三。不过他都很爱她们,对她们都有一股男子汉的责任心。
有好几声闷闷的轰轰声,响得很近,似来自江边。在他心里引起了不安。
等到又一次响起怪叫声,空袭警报解除了。他知道日本飞机走了。便急急地朝江边走去。
还没到江边,就听见那里一阵阵的哭叫声传来。
他将儿子交给他娘抱着,让他娘用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慢着点走到江边去等他。而他满心的
不安,跑到江边。那里已是横尸遍野、船翻人没……。
我爷爷疯了似的,在江边的碎片中翻找。最后又无望地顺江而下去找。滚滚的长江上满是肢
体的碎片和飘浮的船板。
沿江一线的船,都被炸沉了。原来,这次日本鬼子是专门来炸船和桥的。则让扬家给赶上了。
程老爷不禁想起,儿子周岁筵席第一天的桌上少了的那两双筷子。
这真是命啊!
我爷爷一声长叹。双膝跪在长江边上。平生第一次痛哭了起来。
从此以后,我爷爷在年三十、年初一、生日等重大的家族筵席上,筷子是必由他亲点过后,
再多放几双在边上。而且决不准有单根。


《中国旅游报》报导:
    来自四川省广元市的消息:昨天一辆满载游客的汽车,在从尚未开发的风景旅游区——
九寨沟开出,沿着白水江边崎岖的山路,顺利进入嘉陵江段后,由于司机连续三天三夜开车,
疲劳驾驶,在广元市境内的嘉陵江边失事。
目击者是一名藏族卡车司机,据称汽车在一个雨后山体滑坡,路面已极度倾斜的路段上仍急
速行驶。加之凶猛的江水将路基冲松,车行至紧靠江边的路面时,路面突然坍塌,先是左侧
车厢向江中滑去,司机无力挽回惨局。最终,在一片悲惨的尖叫声中整车翻入滚滚的江水之
中。汽车在江中漂浮了约有十多米,这其间有数名乘客从窗口跳出,但由于江水汹涌澎湃,
人和车不久就全部淹没在涛涛的江水之中。
车上乘客约六十多名,全部失踪。现在各有关领导及解放军部队正采取积极措施全力抢救,
组织沿江数百公里的各地广大党员干部逐段搜寻。涌现出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另请各位遇难者亲属,前来认领尸体并报告失踪人员身高、年龄、性别等,以便我们将有关
善后工作能顺利地完成。
……


清澈的嘉陵江水欢呼雀跃般流到了重庆,在这里极不情愿地汇入混浊的扬子江。它们顺江而
下,路过了无数祖先的故土。
当流经一座古寨时,浊水在这里不停打着旋窝,留连一隐藏于郁郁葱葱林木之中,建造于秀
深峡谷之处,周围的峰峦叠嶂下有古亭、廊桥、驿道的镇子。这镇子依山旁水而建,祠堂、
官邸、书斋、宅第、戏台、宝塔等星罗棋布,五里十里,粉墙黛瓦。这里山、水、竹、石、
树、木、桥、亭、涧、滩、岩洞、舟渡、古宅等组合的景观,有如世外桃源。走入镇内,四
处是彩灯:板花灯、马灯、狮子灯、塔灯、香火灯、梅花灯、花船灯、鹬蚌灯、宝莲灯、草
藤灯等。(详情请翻阅黄利主编的《古镇游》)
这镇子便是她在人间最后停留过的地方,从这镇子北去就是她选定的墓地,她的祖先们聚集
的山林。
    她像一叶帆,在碎裂的江水上飘荡。沿岸的亡灵多如牛毛,比她来的世界还要拥挤。好
在它们可以重叠、可以穿透、可以变形,并且可以像一缕烟一般袅袅升上天空。
“你恋爱了,扬子。”
“是的,是的,我恋爱了。这是我第一次恋爱,我的血管里有他的血,他是我的哥哥,他还
要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他说他死后要和我葬在一起。”
“这是不可以的。你必须阻止你自己。很多事情你都还没有弄明白,请不要轻率地作决定。”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我阻止什么?我要弄明白什么呢?我爷爷这么说,现在你们又这么
说。”
“你先得将你家族的事情都讲给苛多听完了之后,你就有机会弄明白我们要你弄明白的事
情。”
扬子不得不返回到她人间的状态里去,将她所知道的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的故事讲给苛多听。
为什么要讲,有什么好讲的?人间的故事多如牛毛,有多少亡灵就有多少故事。每个亡灵的
故事都不一样,也都大同小异。讲完了她家族的故事也就是讲完了所有人间的故事。
一滴露水掉下来,落在扬子的鼻子上。露水说:“不对。你家族的故事只对苛多有意义。人间
的故事由不同的人讲出来就有不同的听者。你的故事不能代表所有人间的故事。”
一阵风吹过来,呜呜地咆哮:“所有人类的故事都是重复的,不外就是爱情与性、金钱与死
亡……,还能有什么?”
扬子伸出手要擦掉鼻子上的水,要堵住耳朵里呜呜咆哮的风声,不让这些问题去扰乱她对苛
多的爱以及她所要完成的对苛多必讲的故事。却发现她什么也阻止不了,她的手是无形的气
体。最后她只有绝望地叫喊:
“求求你从我的鼻上走开,水滴。求求你不要在我耳朵里咆哮,风。你们谁也不能阻挡我的
爱,我对苛多的爱是人间最美的爱。”
“好了好了,让她讲下去吧。”

扬家老爷
扬家老爷叹息着扬家的祖业、扬家的好风光都败在了他这一代手里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他常常为此无奈地感叹 。
他带着老娘、儿子继续沿扬子江南下到九江,江两岸满目的青翠,在他只是苍凉。前面的路
如何走?在他心里也是无着无落。只凭着一些感觉沿水路南下,只要不离开能生长稻谷的土
地、只要离日本鬼子的炸弹远点便感觉好一些。他毕竟还年轻,虽然经历了如此多的灾难,
仍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这样他从鄱阳湖、赣江到达吉安城。在那里的码头上遇到几个说
家乡话的汉子。
在路上折腾了一、两个月,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远。一听到这种乡音,一种无由的信任和亲
切感油然而生。他立刻上前去搭讪,将自己介绍一番。那几个汉子刚开始非常谨慎,过后看
到他满脸的诚意和他身后一老一少的三代人,一派孤苦零丁的景象,就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
原来这是几个安源煤矿的工人,当年曾参加过刘少奇发动的煤矿工人大罢工。听到“共产党”、
“革命”这样一些新名词在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扬家老爷就把这几个汉子视为高人,心里无
比的敬仰。
他们鼓动他跟随他们一起到安源去,一边谋生一边参加革命。
扬家老爷自然非常高兴。这漫无目的的逃难,已使老娘和儿子疲惫不堪,身上的积蓄也不太
多了。从家乡出来的五个人走到这里只有三个人了,程大家族在他这一代里变得人丁稀少,
过着颠佩流离的生活。在他心里也逐渐地对自己不太有自信心了,心中除了悲伤还有些对时
局的无奈。现在遇到这样的高人自然是自己的福份。于是千恩万谢过,拖儿带母的来到了安
源煤矿。
工人们帮他找了两间房安顿下老老少少一家三口后,又推荐他到矿井当上了挖煤的矿工。每
天随着大批头戴一盏小油灯的工人们,由一个“吱吱”作响大铁架子吊入一百多米深的矿井
里去,屈膝弯腰地挖煤、运送。

在井下干了不到一年,由于他能读能写,善言会算,不久就被矿上的资方负责人提升到井上
地面的抽风机房里去管理那些“嗡嗡”巨响的机器了。这些机器上有很多仪表,说是英国还
是什么其它外国人的机器,宝贝的不得了。它关系着矿井下成千上万人的呼吸问题,是人命
关天的大责任岗位!
扬家老爷在他爹没过世前读了六年私塾,在这矿上就是很有学问的人了。加之他聪明、灵动、
好学勤快,是个有胆有识的人。很快获得了当时地下党领导人张大鑫的关注。
一段时间的考察,张大鑫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发展成为党的中坚干部。于是,
决定作为一个特殊的人才用最保险的方法:发展为与他单线联络的地下党员。
于是,扬家老爷庄严地成了一名共产党员。但只有张大鑫和他两个人知道。
这之后,由于他处处都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严肃表情来为人处事,渐渐地矿上的工人们都管他
叫起老程来。他觉得共产党员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都有一个严肃的脸具。
从张大鑫给他的“老三篇”中,扬家老爷开始认识到有土地是一件罪恶的事,他非常庆幸自
己将土地给败落了。立刻写信给遥远的老家妹子,让她将剩下的十几亩地都分给村里的乡亲
们,还开了一个名单,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各户一亩。
当信到乡里时,田地都给上门的妹夫卖来抽鸦片去了。没得可分了。
扬家老爷收到妹子的回信后,点着头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嘴里喃喃地说:“也好,也好。省
了事,省了事。”
    全然没顾到老娘在抽泣,担心这女儿没了地可如何活。

张大鑫策划了一次大的罢工,要求他将那台供应井下空气的抽压风机给停了。这样,那些个
别害怕资方惩罚的工人就没法去上班了,能达到百分之百的全员大罢工。
扬家老爷在抽风机房工作的这几年里,将这台被广泛认为了不得的机器摸得透熟。哪些部件
是要害,哪些部件坏了不好修,他都了如指掌。
接到张大鑫这个命令,他利用夜班上工时将一个不好修的部位给弄坏了。工程师来看时也无
法怀疑是他有意而为之的。能把高高在上的工程师给懵了,这使他在心里无比的得意,比这
大罢工的胜利还让他得意。
最后,大罢工变成了流血的斗争。
张大鑫在这场流血的斗争中牺牲了。他失去了与党唯一的联系。
                                 
不久,安源煤矿被共产党、解放军收复了。新来了党的领导人,所有的共产党员都不需要躲
藏了,都从地下到了地上。
扬家老爷也找到新的领导,将自己的情况如此这般地介绍了。新领导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
处理他的问题,就说:“啊,等等吧。这事以后再谈。”
是啊,是啊,刚刚收复了旧社会,清理事物多得不得了。我就别去扰乱了。等等吧,等等吧。
扬家老爷自言自语地就回了家。
 
    不久土地改革了,划分成份了。扬家老爷顺利地、光荣地被划成了贫下中农。
他越来越觉得他这个共产党员的事一定要去说清楚,解放前的共产党员与解放后的共产党员
是大不同的。这有关资格的大问题。
他又去找刚换来的新领导,将自己的情况如此这般地说了。新领导要做的事情更多了,没时
间处理他的事,就说:“你这问题怎么不在上一届领导那里解决呢?现在我们没有这个时间和
精力来调查你的问题。以后再说吧。”
再说吧,再说吧。扬家老爷对新共产党有些失望了。
但是,新上任的矿长对他的机械修理技术很是赞赏,提升他为矿井空气安全系统的负责人。
还在他的肩膀上拍拍,说:“老扬啊,我把矿上几万名兄弟的生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说完后又若有所思地说:“既然你对党有那么深的感情,现在申请入党也不迟嘛。”
扬家老爷顿时感到自己是不是老资格的地下共产党员这事的重要性,也比不上矿长的这番嘱
托。
扬家老爷在心里重重地掂着自己的份量。
五十年代,他第二次又申请加入了共产党。

再后来,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时候,有人终于清查到他是混进工人队伍中的地、富、反、
坏、右份子;混进党组织的前国民党特务。家有百亩良田,佃农百人,是罪大恶极的剥削阶
级;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孝子徒孙。曾帮助国民党、资本家杀害罢工工人,关闭往井下运送
空气的抽压风机,致使死亡工人多少多少人。
扬家老爷看到那虚拟的自己,罪孽是如此地深重。身上张着一百个嘴也说不明白了,越说罪
孽越重。
突然间,他哈哈大笑,喘不过气来地大笑。我从未见他如此疯狂地笑过,那笑令人害怕。然
后他不停地甩脑袋,裂开着做笑状的嘴里发出一连串的词:“人啊!人啊!人啊!何似苦,何
似苦,何似苦……,人哪……!”
最后的那个“哪……”字,是用了京剧里老生的腔调,“哪”了很长时间,很多弯,很多圈子
的。随后,他学那些年里天天唱的京剧《沙家浜》里面郭指导员样子,右手举过头顶,左手
叉腰,双脚并拢,脖子坚硬,眉毛上扬,两眼圆睁,气宇轩昂,唱道: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不屈不挠不罢休……。”
从第二天开始,他拿了一条绳索,爬到他居住地附近的山上,四处寻找一棵能吊死他的大松
树。
满山的灌木丛,所有超过胳膊粗的树,都被砍了。炼钢铁了、烧制木炭了、当柴火了……。
坡上满是树桩子,桩子上又发出新芽的是去年以前砍的,今年砍的则是新的刀痕。有些树看
得出是被力气大的人砍了的,桩子上只有干干净净一个斜面的刀痕,或显两刀的V字形痕迹;
有些则是被力气小些的妇女或孩子砍了的,桩面上是乱七八糟的木头楂子。他对这些刀痕做
了很长时间的研究后,说:
“这世界上,连找个能体面地死去的地方都没有了吗?瞧瞧,这些树也如此,刚活了个头,
还没看清这世界是什么样的,就被烧成了炭灰。其实,它们比我好,看清了再死更是没劲。
只是它们不能选择时间和方式,比较遗憾。不管怎么样,到这世上来走了一遭,总得画个句
号,一个很圆的句号。不能由着那些没有力气的小孩子或女人乱砍一气,把个圆圆的树砍得
只留下些乱七八糟的木头茬子。”
他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嘴里不停地叨唠着,要找个高尚而安静的地方死,不能死得没有身份。
那就一定得是大山林里的一棵大松树上。最好是像毛泽东背后黄山顶上的那棵迎宾松。
一路上他见人就问,哪匹山上有一棵能挂住他的大松树?
在以后他被煤炭部调到离我父亲工作不太远的一座煤城里去工作,这并没让他改变主意,他
仍然是四处去寻找大松树。还天天唱着京剧《沙家浜》里郭指导员的那段唱腔: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不屈不挠不罢休……。”
好多年里,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朝大山里去。但他始终没找到一棵能挂住他的大松树。煤城里
的人在饭后都嘲笑着谈论他要找的一棵大山里的大松树。他用十分鄙视的目光看着那些嘲笑
他的人说:
“他们是一群多么可怜的人啊!并不知道他们每过一天就离死亡近了一丈,死亡无可阻挡地
在前方设下了陷阱,等着你掉下去。与其这样被动,还不如自个儿主动作决定,这是人唯一
能自己决定了的事情。”
等到松树终于长大到能挂住他时,他却已无力再去爬大山了。
最后不得不屈辱着,在自己家的破房梁上上吊。那房梁可不赖,足有一个成年人的腰身那么
粗,是松柏木的。从上面掉下来的木头屑里我还能闻到松香油的香味。那年我二十岁,他都
差不多要老死了,可他说:
    “我决定了的事情就是决定了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等着皮肤皱巴巴、肌
肉全部萎缩、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完。那是最最窝囊的。爬我也要爬起来,自己选个良辰吉日
去死。”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不屈不挠不罢休……。”他吊在那上面仍用最后那口气将这个唱
段唱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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