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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二

[2006-10-1 13:52:41]


 

二、我
    苛多,我真的在心里将上苑村那道院门给封了起来——我乘木头外出不在家时就这么干。
没有人能进来也没有人能出去。像监狱里判了死缓的人,时间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只有昨
天和明天,只有开饭的时间,只有饭碗底下的菜叶是五片还是六片。我不要有人再来提审我。
不要在笔录上签字,也不要用手去沾红印泥什么的……。那些人的嘴脸让我讨厌。特别是那
个自作聪明的胖子,每次他到监狱来,我都想照着这张肥嘟嘟的脸狠狠地一拳,打得他四脚
朝天——如果不是有铁栅栏隔着。他们总问我,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搞到的毒药?
怎样放入酒杯?仇恨从何而来?我告诉他们只有玫瑰花,红色的玫瑰花,一大朵一大朵地开
放着。他们说不对,那不是玫瑰是牡丹。哦——,对的,是牡丹花,大朵大朵的红牡丹花开
放在你母亲的衣裙上。我把它们采摘下来,带到了监狱。
    常常与胖子一起来的年青人小刘——一个假模假样的家伙——每次来提审我时,都告诉
我,他是如何如何喜欢文学艺术。每次说到牡丹和玫瑰,他总要加上中华民族传统的牡丹或
是象征西洋人爱情的玫瑰。只要没有其他人在,他就大段大段地背诵他写的散文给我听。写
得真他妈臭——像臭豆腐,那样的臭直扑你的鼻子——在他的这些文字里,没一个词不是别
人用烂了的。而且他所感叹的东西都是你在哪儿听人们说了上百遍的感受。然后他再在那儿
又拿来大大地抒一番情——最后这情搞得来就像是春天里的一只猫,在夜里“喵嗷……喵
嗷……”地乱叫。要不是在监狱里呆得腻味了,我准得在他刚背诵不到两分钟时就打断他。
说,行了,行了,什么狗屁东西!简直是污染我的耳朵——还有鼻子——幸亏在牢里饿得来
对臭豆腐这样的味道也觉着是香了。再说对于一个长年累月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笼子里的人来
说,这等于是调节调节胃口。所以,我不但不打断他,反而鼓励他多背诵一些。这样我可以
在号子外面多呆些时间。暂时不用煞费苦心地去对付皇后芭萝要调查的那些个没人敢承认的
屁;也暂时能呼吸一点点新鲜空气、在更多的光线里让眼睛不要忘了物体有更多的细节。真
的,在黑暗的牢里呆久了,很多东西都省略了它的细部,只呈现出它概略的线条和中庸的色
块。刚从监狱里出来那段时间,我的画都是这样的一种情况。后来木头说,你要就这样画下
去,那你就是一个废物了。真的,有时候你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装的东西
就像浆糊似的——任你怎么晃荡,它们就是粘粘稠稠的不清晰起来。我真他妈的倒霉,什么
倒霉事都会趟上我。
    现在——是的,现在——上苑有一所屋子封在了围墙里。并且切断了电话线;拉了交流
电总闸。电信局反应出61700001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大门外电线杆子的电表纹丝不动——死
了一般——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晚上要点灯时,我将所有的窗户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在蜡烛光下画一幅巨大的油画。那
效果你能想象出来吗?苛多。没人能想象出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一次,我在香蕉水的
浓味下晕过去了,差点中毒而亡。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少天,所有的计时器——电子
的、机械的、石英的——都死了。调色板上的颜料结成了硬疙瘩——花岗石一般。画布上是
一具木乃依的脸,蜘蛛在那张脸上结了十几层网。我从地上爬起来,骨骼“咯咯咯……”地
响,像年久不用,生锈的自行车,所有的关节都得拆洗上油。身上的衣服一扯就烂——朽了。
撕开那衣服,底下的皮肉干裂,用手指一戳,皮痂如白灰糟了的旧土墙,哗哗啦啦地往下掉。
要想救自己,首先得去喝水——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是黄色的浊水。墙角长出了毛。楼板
晃晃悠悠,随时会坍塌。天花板上的瓦砾掉落下来,砸碎了不少家具。打开屋门,院子里成
了原始森林,藤蔓将门围绕起来。透过藤蔓的缝隙看天空,好像是在水底下,而且是几公里
深的水底。混混浊浊,天空沉重得要将你压闭气。整个房屋在水底下像一株腐朽的海草——
一点点波浪的摇摆就能使它四分五裂、碎尸万断……。这是我的家?我曾有在多年前就在一
首诗中写过的家?

我的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沙尘暴中的一片废纸,
在空中久飘不落。

废纸上写着门牌号码,
还有不断变动区号的电话信息,
像液晶显示屏上不断闪烁的网络数据。

扬子江、九寨沟、成都还是上苑,
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
这个家已经注册在案。
   
不,这一切根本没有存在过?!上苑村原本就是没有的?!不可能!
我合上电闸。给手机充电。拔邻居们的电话。电话里回答:“你已经欠费停机,你已经欠费停
机……。”
哦!不可思异。我莫非睡到了另一个世纪?这些人在这个年代里已不存在?我突然想起孙文
波这家伙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从我家凉台能看到他的院子。只要他院子里还有人,就能叫
到人来救我。
我像一条无骨的软体虫子一样蠕动着,来到了凉台。阳光像乱针一样刺入我的眼睛。空气一
点点的流动也形成了暴乱,使我真得像一片废纸,飞扬起来。我落花流水般进入了孙文波家
的院子,惹得他家的狗狂叫起来。一个人的声音:
“波特,不准叫。深更半夜叫啥子?要让全村人都骂我唆?”
怎么是深更半夜?那天上不是太阳吗,哦,是一轮明月。为什么月光像阳光一样强烈?那狗
——波特,哦,波特。他管狗叫波特。笑死我了——仍然狂叫。这时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
用四川话嘟囔着:
 “波特,你今天咋子?有啥子在我们院子头唆?”
那人打开院子里的灯,我不能睁开眼睛,那些光线能将我的眼睛穿插成冰糖葫芦,并让狗一
口吃进肚子里。
“唉呀呀——,唉呀呀——,你乍个在这儿哟?这么多年你到那儿去咯?木头到处找你。为
了找你他都辞了学校的工作,贱卖了他所有的画。结果你在这儿唆。”
孙文波像拈一片树叶一样,将我从地上拈起来,又把我像一片树叶搁上了他的破汽车,送到
了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在我身上挂了无数个输液瓶子,一滴滴一滴滴的水进入我的身体。于
是,我像气球被吹涨了一般,从一片平面的树叶又恢复到了立体的人形。


苛多与扬子
等扬子醒过来,已是第三天的早上。她躺在南平县医院的病床上。她想刚刚的那些事物是不
是自己曾遇见过的?它们好像是很遥远的将来的事情,又好像是过去一个死去了的人的事
情……。
她渐渐清醒过来,看见苛多蜡黄的脸。她诧异地发现这张由红润健康变得憔悴的脸,说:“苛
多,你怎么了?”
苛多张大着嘴,由忧变喜地说:“啊,你醒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转身对另一张床上和
衣趴着的尖尖说:“尖尖,她醒了,她没事了。”
尖尖急急地走过来,将她的手握住说:“老姐呀,老姐,你急死我们了。你都睡了一天两夜,
昨晚上我们才将你送到这里。医生说你是失血性休克,检查完就下了病危通知,说要立即输
血,医院里四处找管血库的人,结果才知道昨天是周末的晚上,管血库的人回乡下家里去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苛多打断尖尖的话,对扬子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扬子晃晃脑袋,有点晕;抬抬手臂,一根输液管牵着有些酸;抬抬脚,一阵胀痛使她不免倒
抽了一口冷气。嘴里却说:“没什么,还不到死的时候。”
说完对他们一笑。尖尖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说:“昨晚上我还真以为你要死了呢。急得只知道哭。
还是苛多行。”
说着朝苛多意为深长地扬起半边眉头,用一种暧昧的口气说:“我认识苛多老师又更多了一
些。”
尖尖将老师两字故意说的很重。她平时称呼人总是没大没小。对苛多很少叫老师。苛多急得
脸都红了,说:“行了,行了,我们还是想想办法看怎么将住院费、抢救费凑齐,不然后面的
治疗就麻烦了。”
扬子的脚肿胀得很厉害,阿夷扎家里的卫生条件太差,加上高原水的沸点低,消毒不完全,
又一天一晚的折腾,伤口有些感染。回成都市里治疗是不现实的,那些崎岖不平、险象环生
的路,至少要让人走三天。留在这所医院继续治疗是首选方案。尖尖抢先说她回成都去筹钱,
由苛多照看扬子。苛多在尖尖的肩上拍拍,然后感激地抱了抱她,说:“路上小心。”
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尖尖,又说:“我学校宿舍的书桌里有些钱,你拿这钥匙去开。
筹齐了钱先电汇过来,不要带太多的钱在身上,不安全。”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哥们?我姐姐就交给你了。”尖尖说着回头看了
一眼扬子,说:“老姐,你同意我们的安排吗?”
扬子抬起那只没输液针的手,扬了扬,说:“真不好意思,破坏了大家的计划,还那么麻烦。
往后还你们吧,也就一顿火锅。”
“嗨!老姐,说什么呀?十餐海鲜还差不多。”
“你这是乘人之危,敲诈勒索!”
“别太小器了,最起码也得是一餐海鲜再加一顿火锅。”
尖尖说着,不再开玩笑了。要走就得赶紧,每天只有两趟班车,赶不上就又得等一天。
尖尖走了,留下他们俩在医院里。扬子感觉较好的时候,两人没有其它的事来打扰,就有说
不完的话。
苛多打开他的话匣子,他告诉扬子,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抛下他和当兵的父亲,被一
个男人带走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一个妹妹,听说这个妹妹不是他父亲的骨肉。不知道她们去
了哪儿,他一直都在等待母亲和妹妹的归来,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得到过她们的消息。为此
他痛恨那个带走他母亲的男人。
自他母亲离去后,他开始在学校里寄宿。有位医生是他母亲的朋友,常去照料他们父子俩,
后来这位医生嫁给了他父亲。但她仍代替不了母亲的角色。苛多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个悲剧。
他们一结婚父亲就被责罚转业,下放农村。不到一年便双双在文革中被人整死。从此他成了
孤儿。
苛多说到他母亲时心情复杂,在灰白色的背景上,有圆的泡沫状的飘浮物、有锐角的三边形
沉淀物,青紫的、土红的以及深棕色布满了所有的感觉器官。
这些情绪在扬子那里都有感应。当她处于休克状态时,正是这样的感觉让她飞往那片祖先的
山林。
她说:“为什么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母亲,不像其他人回忆母亲时那样,有那么多的鹅黄、桔红、
嫩绿,在晴朗的天空下布满鸟语花香?为什么?”
扬子开始细细地向苛多说着她记忆中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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