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九
[2006-10-1 13:38:40]
五、我 奶奶找到了木头的母亲。苛多,她还找到了你的母亲。她将扬家最后的秘密戳穿了,她枪毙 了扬家在人世间最后的守林人。如此喧哗的家族就此清风雅静、偃旗息鼓于这片美丽的山林。 姥姥不认得我了,这并不是我的错。或许是我的错,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做,一切就这么发生 了。这就是奶奶常说的命,它在我来到人世之前就已经敲定了的。就如苛多说的名叫三路的 行者,他要走完他的铁轨。我也只能沿着枕木铆钉铆好了的铁轨前进。我没法自主选择另一 条道路,那会出轨、翻车。 现在我就是在出轨,但我不认为是翻车。我走出了既定的轨迹,朝着我认为正确的线路前进。 我的墓看上去很不错,虽然我并没有请风水大师看过,因为我本人就是风水大师。你不要不 信,苛多。 苛多,在这一点上你会相信我的,牢里的囚们从来都相信我。因为我常带着她们使用各种方 法逃跑。最多的方法是将自己溶化成水,从下水道流走;只有一次是变成了一缕烟,袅袅地 升起来,从天窗上飘走,蒸发了。蒸发! 是的,我常常带着囚们从天窗上蒸发了。去太阳可以照着我们的地方将阳光像挽线团子一样 挽一些到号子里来,再在晚上使它将自己缠木乃依一样缠上。这样就在夜里蒸发了。 你能想象吗?整整三年,阳光从没有直直地照在我身上。从监狱出来那天,木头说,噎——, 像个大白萝卜。你说说,这叫什么话。哼!要叫大太阳晒上两天,立马脱掉这层皮,他又该 说是大红萝卜了。横竖我都是萝卜。但木头也并不比萝卜好多少。 有一阵子我差点失去了对自己生命的控制,我这条小命得由这些傻到头了的“提审人”来决 定。他们说是牡丹就决不会是玫瑰!注意!我这儿用的是惊叹号。你要是听到他们说话时的 口气你就知道为什么一定得用惊叹号了。他们在犯人面前说话都这个样子,不这个样就显不 出他们的威武来。明白啦?那个老爱给我读他的狗屁散文的家伙——小刘有一天告诉我,我 可能会被判处死刑。那一刻我还是吃了一惊。是的,可耻地吃了一惊。原本我早有思想准备, 他们真认为我杀了人的话,就得一命赔一命。可我还是他妈的、丢人的吃了一惊。噢!这比 判死刑本身更让我恼火。在这之前我设想了多种表情和多种语言来对付“下最后的定义”时 我将如何表现而不让自己丢脸。如像李玉和一样“临行喝妈一碗酒”,然后扬天长笑;又如像 江姐、许云峰一样昂首挺胸,用蔑视的眼光将他们瞧着,义正严词地骂他们是草菅人命的、 无能的混蛋。可是,接着更让我恼火的是,我忘了问大概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让我死去? 我变得被动得不能再被动了。在这样的恼怒中我度过了后面的两年,我的老天爷,整整两年 呢——两年!为此我恨透了小刘——这个假模假样的家伙,他干吗不在要杀我的前一天才告 诉我呢?这样我只需要整理整理头发什么的,就走完了最后的日子。过后我不得不天天变着 法子与囚们一起想象着如何如何从这牢里溜走——就像从公安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惯偷小精 灵一样。小精灵告诉我们,他这是唯一一次被抓,那都是为掩护另一个新手才落下的,不然 他还会像前一百九十九次那样溜得无影无踪。如像发疯的狗似的跑;如猫一样地上了树,又 猴一样的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跳着逃之夭夭;再就是如金蝉脱壳一样,事先衣服都不扣扣子, 公安一抓脱一件衣服,再一抓又脱一件,最后就是光着有油的身子了。他如黄鳝一样在身上 摸一层油,公安一抓一滑,人没抓着自己反到摔了一跤;又如在迷宫一样的巷道里胡乱窜, 最后公安全晕头转向了,他再溜之大吉。……反正小精灵有一百九十九种溜法,就是没有这 次被抓的“溜法”。所以他对我变成水从下水道流走的法子简直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更不用说 是变成气体从天窗上飘走这一着了,都把他给听傻了。 这两年里我后悔自己没有在这方面学习更多的技巧,应该看看这方面的书。回想起来还真是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本书,专门说如何从死刑场上逃走的。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等着别人对我 下达死亡通知的那一刻。注意:我这儿对别人几个字用了黑体字。这就是说,你把死给了别 人——就如基督徒将死给了上帝、平常人将死给了神一样地糟糕。人唯一不能给的东西就是 死亡,它必须由自己来掌握。我这里说的不是那些对生贪得无厌的人——他们不要死亡。对 此我耿耿于怀。 过后我不再想着如何逃走的事了,而是设想着他们如何将我处死——上绞架、斩首示众、枪 毙、上电椅……或处以极刑——凌迟。每天我都琢磨着一种死法及在执行死亡时发生点什么 意外。 上绞架——绳子套上脖子,再在你一闪神时,脚底下的板子一抽,我悬吊了起来。可正当我 难受得要命时,绳子断了。于是,执行者说,这是天意,算了。就不再执行死刑了。 斩首示众——那斩刀突然卡住了,尽管刽子手是个力大无比的蛮汉,他怎么弄也没法子让那 斩刀落下来。最后他不得不跪在地上扬天长叹——我的老天爷啊!是你不想灭她。 枪毙——子弹全绕开了我。最后,他们搬来的十几箱子弹都打光了,枪筒子都红得不能用手 拿。而我连一根汉毛都没伤着。 上电椅——全城停电——发电厂煤气爆炸什么的。 总之,一切都是天意。唯一我没有细想的是中国古代的酷刑——凌迟。一小刀一小刀地将肉 割下来,割到第一千零一刀时因剧烈的疼痛和大量失血而死。你无法幻想那刀会出什么问题, 那可能性太小了。必死无疑。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现代社会不再用这种方法处死囚犯了。 他们也怕国际社会对他们进行人权抗议。是不是?所以,我就不去多费脑子了。 可让我想不到的、也是最要了我命的事是——每天晚上我都重新被抓进监狱,罪名各有 不同:杀掉木头画上的人、放火烧了左安门、偷盗别人腰上的钥匙、小便不上厕所、呼吸不 戴口罩、强奸牡丹花……,最有意思的是我的一滴尿撒进了大海,激起涛天大浪……。监狱 也在不停地变换门脸,从平房到楼房,从新房到古建筑,我都坐过。不管罪名如何多,不管 监狱如何变,看守总是一张美丽的瓜子脸,后面站着麻脸的典狱长。而囚们总是欢迎我,像 迎接久别的亲人一样迎接我。我要说我是无罪的,囚们哈哈大笑,说,你要无罪,希特勒也 就无罪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罪,进来了的,没有进来的都有罪,人生来就是罪人。 他们当着我抽烟——那些提审我的人,并不问我可不可以抽。是啊,在提审间里,他们 相互打招呼、说笑、约定晚餐上哪儿喝酒玩牌等等。似乎我是他们牵在手里的一条狗,或者 我根本就是局外人,与那些毒鼠药、那些酒杯不相干了。有关的只是那些记录纸,一页、两 页、三页……,翻来覆去都写着这些字,渐渐地,他们不再问我。他们开始凭自己的想象描 述我。那常陪胖子来的小刘,在写这些东西时,文笔倒还是可以的。在他的笔下我简直就是 一个魔鬼——我对你母亲怀恨在心——为什么恨?我不恨她——多年前就寻思着谋杀你的母 亲。远在文革时期就想借静静之手杀了你母亲——他想象力真丰富。我如何如何巧妙地获得 你母亲的信任,我又如何如何弄来特效毒药——那药叫什么,我甚至都没记住——在一个夜 深人静的晚上——的确是在晚上,这一点是真实的——我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你母亲的家里 ——其实是你妈叫我去的——在她转身去取红葡萄酒时,我乘她不备,将早已准备好了的毒 药倒入她的杯中——跟电影一样。半小时后你母亲就断气身绝——身绝?亏他想得出来这样 的词——反正经他这么一写,我不是死刑也是无期。 苛多,你现在晓得了吧,监狱里关着多少被描绘出来的罪人;子弹又射击了多少不该射击的 人。不过,监狱是座“高效的学校”,这话一点不错。它能让你白的进去花的出来。真的,是 花的出来——花姑娘的,大大的花姑娘——如果能活着出来的话。不明白?告诉你,还记得 我前面给你讲的皇后芭萝?——对皇后芭萝她们来说,在牢里如果你说这辈子就只与一个男 人上过床,那简直就如是一个白痴那样的没有资本与她们对话。你有多少机会能了解多少关 于阳具的事情?它们的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各形各样、坚硬程度、阴囊上的斑点、皱折、 松紧……。她们都能权威地给你讲解。你如果只能作为听众,傻乎乎地张着嘴巴、瞪着眼睛, 那你永远都只是牢里的受气包。被指挥着去倒马桶、洗毛坑什么的。 我当然不愿意成为受气包。我告诉她们我做过许多“男扎”手术,将输精索从阴囊里挑出来, 切断。皇后芭萝马上鄙夷地说:“你含过它们吗?它们的鲜美、它们的浓香、它们的口感你都 尝过吗?每一个都是不一样的——。” 呕!真他妈恶心。皇后芭萝将那个“的——”字拖得长长的,还拐了两个弯,最后在中音部 突然地停了下来。让所有囚的舌头都不得不吐出来,脖子往后缩,肩背向上耸立着。这时要 有看守从上面的窗户伸头看号子里,准以为这号子里闹鬼。有些人舌头就这样伸出来后就再 也没有收回去。 原本对性非常保守的一些囚——一夫一妻、从一而终、终身保洁……。现在她们不这么看了, 随时随地准备迎接一个、两个、三个、多个白马王子,黑马孙子的求爱。就如尖尖在性饥饿 时期那样的不择食。
天渐渐地黑下来,我也基本上吃饱了。 这墓今天是挖不完了,它超出了我的计划。原想白天挖完了,晚上就躺进去,舒舒服服的。 这会儿我只有还是作为人,回到昨晚上住的那个古镇去,洗个澡,干干净净地睡一晚,明天 再接着完成它。 从墓地返回古镇的路,要走十多里。这天说黑就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我心里引出些恐怖 的图像,大多是《聊斋》里的鬼。这时我想,我是要从人变成植物,那银杏树的种子也就是 白果,我准备了一大包,和安眠药氯丙嗪一起吞下。然后躺在我自己挖好的墓穴里,等着它 们发出芽来,我身上的肉就一点点一点点地被吸收转化为那些树了。最后骨头也会被树根紧 紧地拥抱着。 那阎王爷(如果有的话)可别坏了我的计划。在种子没有来得及发芽前,就把我变成了鬼。 想到这儿,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今天晚上我何不会会阎王爷呢?把这事和他挑明了。我自己的生命是由我自己掌握的,而不 是他们那生死薄上写下的。什么时候死、用什么方法死,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所以,我不归 他们管。 我做出了定要和阎王爷说清楚的决定。我又返回到那片山坡上。找到我没挖完的墓穴,坐在 了里面。安心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据说一个第二天要死的人,头天阎王爷是要来与他打招呼的。 等着等着,我有些担心,他要不来怎么办?这可伤脑筋了。 我着急起来。于是,从墓穴里向外张望着。外面黑呼呼的,有几只萤火虫在近处飞。森林里 一点也不安静,四处都是鼓噪的声音。我都无法便出谁和谁在叫唤着。 山上的风开始大了,有些凉。我将身子尽量缩进墓穴的尖尖里去。不再去为阎王爷伤脑筋。 他 要不来,就证明人类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根本就不存在“阎王爷”这么一个东西。只是大 人们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小孩子,编出来的故事。 后来就一代一代这么传下来。而那编故事的人早八辈子就死了,是真是假无从考证。对于这 样一些与死亡有关的事情,人们总是充满着敬畏。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害怕得罪死神对 自己不利。
果然,不出我所料,到天亮了,也没见阎王爷的影子。 我放放心心地做着要变成植物的事情来。不再担心有变成鬼的可能。过后我又一想,变成鬼 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事,除了它破坏了我的原定计划而外,那鬼说不定是人间最最公正、最 最火眼金睛的法官呢。想想,人不是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这就是说,鬼是 正义的,而且有千里眼、顺风耳,你做坏事再怎么隐蔽,人不知,鬼还能不知?!所以人常 说,只有鬼知道。鬼高于人间的法官百倍,但它们又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可以收买,有 钱能使鬼推磨。像我姥姥说的,买些钱纸在七月半烧了,或在清明节,点上几支香拜祭一番, 是不是鬼就饶了那些个做了亏心事的人呢?可能也未必。鬼比人多,你收买不完,鬼神是四 处乱窜的,南鬼北调,东鬼西窜,对它们来说就是孙悟空的一个跟斗,说不定那天就有一个 没收买到的鬼来收拾你。因为你心中有鬼,这鬼你如何收买得了?等于收买自己,而做了亏 心事的人收买不了自己。 苛多,是奶奶将我送进监狱的,她为什么要送我进监狱?我不知道。或许她恨我,她恨扬家 所有的人。或许不怪她,是我从未爱过她。我为什么会不爱她,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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