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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 小说
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十二

[2006-10-1 13:32:32]



七、我
    苛多,你在哪儿呢?我老是问这样的傻问题。已经不下百遍了。我知道。可我就是没法
让自己不问。在我还没有埋葬自己之前,要是能再见到你该多好啊?我渴望你温柔的抚摸,
你细细的亲吻,你眼里流露出的关切以及你神经质地将烟头扭成DNA形状时脸上跟着扭动的
怪相。你要是在这儿,我会同意我们一起合葬的。我们将这个墓穴再加大一些,这不需要花
太大的力气。也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我不会像我姥姥和我爷爷那样,哦,对不起,应该是
我们姥姥、我们爷爷,他们在死后的容器上,也就是棺材上,的确花了很多工夫和很长时间
来打造。
在我家——我们家——堂屋里老早就摆着一具棺材,我想那定是在我出生前就已经摆在那儿。
它的外面非常精致地打磨过,漆上了玫瑰红的土漆。听我爷爷——我们爷爷——在我姥姥—
—我们姥姥——哦,他妈的,我真不习惯这么叫——生前时曾用骄傲的口气对他的同事们说
过,是上了五道漆的。
当姥姥串门去了,我和一帮子小伙伴玩捉迷藏,曾经和几个大点的小孩使劲地搬开棺盖,躲
藏在里面。我们便在一股浓烈的樟木香中躲到直至对方认输,获得最后的胜利我们才从里面
出来。被对方认为我们做了大逆不道的事,说要告发到爷爷那儿去。他们都知道爷爷是个孝
子,准会为这事打我,他们既出了一口因失败而感到不快的气又主持了正义。最后,我不得
不求他们别告,就算我们这方输了,我这方其他的孩子因为也进了棺材,害怕受到牵连,就
只好和我一起认输。
姥姥死后,大人们将她放了进去。给她换了老早就准备好的绸缎衣裳。手里放了几枚旧时的
光洋,上面不知是蒋介石还是袁世凯的头像,是爷爷特地为姥姥留着的;脚边放了一些檀香
木香烛。外面的桌子上摆了好些吃的祭品。那张外公画的姥姥的画像上,围着一个红色的绸
缎扎花。
当天就在我鞋子的前半部缝了一块红布,手臂上一个红袖套,头上也是红披麻。而爷爷他们
则都是白披麻、黑袖套。说是红白喜事,有我这样的第四代来为她戴孝是有福份的老人,是
可贺的事。爷爷要是知道有你这么个孙子而不是我这么个孙女去为他母亲戴孝,还不定喜贺
到什么福份?
爷爷他们在家门前搭了很大的一个油布棚子,桌椅板凳摆了几十套。各路前来吊唁的人络绎
不绝。请了唢呐等吹鼓手,敲敲打打了一个多星期。邻居家那些天都不用开火做饭。特别是
姥姥不喜欢的对面王家一家十几口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天天在那些桌子间跑来跑去,比过年
还要热闹高兴。我也受到感染,忘了姥姥的教导,跟在他们背后玩了起来。被爷爷揪回来狠
狠地揍了一顿,还不准我大声地哭。
后来从棺材内发出很难闻的臭味来,洒很多花露水都压不住。那都是为了等父亲回来见上一
面后再盖棺。
    最后爷爷长叹一声:“唉,不孝的子孙。”就盖棺起驾了。
    在送姥姥去墓地的路上,成了当地多年来难以见到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
队伍最前头的是举着竹子和纸做的白旗帜、白幛子、白飘子的仪仗队。足有100米长。紧接
在仪仗队后面的是一组吹鼓手乐队,锁呐、笛子、笙箫、鼓和钹……。吹吹打打的,我都忘
了是些什么曲调。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来发生的事上。
爷爷在一群人的簇拥和搀扶下,每一百来米就行一次大礼。三跪三叩头三起,每遇路口还高
声喊道:“娘呀,娘呀,您老别忘了回家。”
有人在他的身边不断地抛撒钱纸。那是姥姥活着时自己给自己裁成的一种长方形的、黄色的
草纸,上面有一串一串圆圆的钎痕。
我在爷爷那个方阵的后面,白衣裳上到处是些红色的装饰,红披麻、红袖套、红腰带、红布
鞋头。手上端着从客厅墙上取下来的我姥姥的画像,有玻璃镜框子。端久了就觉得重于“泰
山”,姥姥重于泰山。我由吴工家媳妇和大女儿负责照看,不得让我走快了、走出队伍了、该
行大礼的时候让我行大礼、护着姥姥的照片不能让我给碎了……。为了做到这些,她们俩没
少费神。特别是当本该半小时就能走到墓地的路程,被爷爷指定绕着矿区游了一周,从而变
成三个小时的路程时,我感到我也想姥姥那样躺在棺材里让人抬着走。
在我的后面是由八条一般高的汉子抬着姥姥的棺材,另有八条汉子在边上随时准备替换,还
有两人手里拿着两条长板凳,在我们行大礼时将板凳放入棺材底下,让抬棺材的人歇歇脚。
他们那里发出“哼哼卟卟”的、有节奏的声音来。
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在棺材方阵的后面,我奶奶和姑太她们的哭唱声。奶奶用的湖南浏阳官
腔,姑太用的湖北老家那儿的土腔,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各唱各的内容,此起彼伏。说唱
的都是姥姥的一些事迹,她的美德、优秀、贤良、高品质、高风度甚至于好记性、好耳朵、
好眼睛……,最后是她的小脚如何地走路、她的布挂子斜襟扣衣裳做得如何地好、她的手是
如何地巧、绣品是如何地价值连城……。三个小时下来,那些内容一点都不重复。合起来就
像是姥姥的一部伟大传记。可惜我都没记住,那时没录音机。
当时骚扰我注意力和记忆的是一个念头:我奶奶是真心地这么想就这么唱的吗?我知道她并
不太喜欢姥姥,有时候都可能有点恨。
她们的后边是爷爷奶奶的朋友们、同事们、邻居们,以及像王家这样一些爱凑热闹的、“没教
养”的孩子们,成人手上或胸前都戴着白花。有人在队伍里不停地放爆竹,王家的这些小孩
子们只所以能三个小时地跟着,主要原因就是这些爆竹吸引着他们。他们不断地弯腰在地上
去抢那些哑爆竹,最后回到家里时他们的衣服口袋里都装满了哑炮。
这整个队伍长达五、六百米,其声势的浩大成了以后几个月里人们议论的焦点。这正是爷爷
要达到的效果。
爷爷对死亡的形式过分显派的印象在那时就留给了我。使我终生都讨厌参加这种热闹、累人、
漫长的活动。所以我不要什么葬礼,一个人安安静静在这片山上。死是绝对个人的事,就像
你的画和我的诗一样,都是自己的事。如果把它们变成公众的事那样去做,这死、这艺术、
这诗歌等就不再与我们有关。
最后我几乎是被人架着拖回家的。我的脚重于泰山、我手上姥姥的画像也重于泰山。如此疲
惫不堪地回到家中,迎面撞上的是父亲和一个年轻女人谈笑风生的场面。
我当时强烈地感到,父亲就如我们捉迷藏时,躲进姥姥的棺材里那样的大逆不道。但我已疲
惫得什么都记不得了。
不知是在多久以后,我在里屋的床上听见了父亲高声大喊着:“救命啦!救命啦!”
要命的是他的叫喊声响彻云霄,对面王家的孩子们都听到了。之后,是一阵惊惶失措的敲门
声、争斗声,人声鼎沸……。
那是爷爷在狠狠地揍父亲。
父亲带回家来的那个女人我再也没有见过第二次。
王家的孩子们在以后的两年里或更长的时间里,学着父亲的外地口音和他当时的歇斯底里状,
不断地对着我喊:“救命啦!救命啦!”
他们似乎永远也不会将这件糟透了的事给忘了。可学校里老师教他们的一切他们都记不住,
以致老二从五年级降到了三年级,老三从四年级也降到三年级,与三年级的老四在一个班上。
被教师们大喊着头疼的三年级班。
这事使我倍受痛苦和屈辱,为此我并不想父亲回家来,为此我恨王家的孩子们,也像姥姥说
的那样鄙视他们。
姥姥去世后,家里空了许多。首先是那口玫瑰红的棺材没有了,让我觉得少了一些负担似的。
可不久,爷爷又请了木匠上家来,为自己和我奶奶打棺材。他自己的是买了上好的樟木做,
而奶奶则用的是山上随处都有的杉木。这事奶奶没说什么,但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心里对
自己的地位有认命的意味。过后她常对我说,在医院里看多了人死,听多了现代科学的新理
念,她对死后的尸体处理非常超然。认为爷爷还在旧思想里。当爷爷在家里时,她又是那样
大声地对我说:
“扬子啊,奶奶死后就靠你了,不要搞得如你姥姥那样。人死如粪土,棺材也不要,放火葬
场去烧了,灰就倒河里让它流走。”
这话我已经听了上千遍。我爷爷有时候就说:“那不一样,人死后有三个灵魂,一个在祖先那
儿,一个升天了,还有一个在身体的上空守护着。不能让身体没个样子,或在大树上挂着,
一直挂上千年那是最好的。但活着的人们不会让它这么着,所以就得自己给它准备一个像样
的容器。看看你父亲,死得多么丑陋,死在监狱里,连尸体都不让我们去收。他的灵魂都归
不到位,谁能帮他?谁能拯救他的灵魂?”
啊!灵魂。我们的灵魂怎么啦?苛多,它也被扬子江的水淹没了吗?不,我的灵魂夜里垂挂
在树叶上,白天穿梭在光影中。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它,它不需要被拯救。它甚至不与我的身
体一同呼吸,肉体在堕落和消溶,灵魂却始终保持它的鲜活与高贵,它与万物之灵同在。

我在墓穴里坐了下来,开始吃最后的一顿晚餐。仍然吃得很香。
接着要吃的是那两百片氯丙嗪。多是多了点,但保险。我才不会像那些天字号的大傻冒,去
吃那些药店里能买到的“安定片”什么的。你就是吃上千片也死不了,还把自己弄得非常难
受。也不想想,谁都能买到一吃就能安静地睡过去再也不醒的药,那所有的失眠者都会死。
失眠者都有自杀倾向,是忧郁症的一种。
当然,谁也阻挡不了一个真正想要死的人。老鼠药、上吊、跳河或江或海、跳楼、炸药、卧
轨、二氧化碳、饮弹、触高压电、过量注射毒品……;或干脆使劲吃,吃来撑死;喝酒,喝
来醉死;要不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吃,就这么干耗着,等着渴死饿死,变成枯树枝。
所有这些方法我都寻思了一遍,没一个有我现在选择的这方法好。
吃老鼠药会肚子痛,且口吐白沫,倒地抽筋什么的。苛多,你妈喝了太多的红葡萄酒,所以
她身上开满了花。但她后来仍旧倒在地上抽搐,样子并不好看。或许她也疼的,只是她没有
叫喊,因为她一直在听我读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但是有谁会有如此好的陪伴呢?在生
时的陪伴都不好找,死时还能有这样的陪伴?我并不奢想。
上吊要吐舌头,脖子上索出红痕。当然,我爷爷这样了不得的男子汉,在大山里的一棵大松
树上,那景象就会有一种壮士的英勇。最好是永远不要将他放下来,就这么永远吊着。让那
些肉一点点一点点化成水,滴干净。最后只剩一幅骨头架子,嘴张着,从中可以看到后面山
上的一点景色;眼睛也是圆睁着,也从中间穿过去能看后面山上的另一部份景色。当然,你
想让它们关闭起来是不可能的了,这一点比较遗憾。要不然就如一个宝丽莱照相机,一按快
门一张图片,再一按快门又一张图片,最后将这些图片一张张拼好,就是一个世界。
跳河得水深,否则死不了还在额头上留个大青疙瘩包什么的。跳江,不成。我看到的江水都
是混浊的,泥沙太多。到时候嘴里钻满泥沙,你说那是个什么滋味?跳海是比较壮举的事,
但海水是苦涩的,鼻子眼睛里那么一呛,又痛又难受。我不开玩笑,准得折腾个把小时——
海水比淡水重,人要沉下去就得花时间。不信你去试试,反正我不用这法子。
跳楼“啪嘣”,血肉骨一塌胡涂。我母亲决不是自愿选择了这种方式的。不过有一点很诱惑我,
就是到一个上百层的高楼上去,在与地接触前那段时间,少说也应该有十多秒钟。那段时间
里我可以做多少个飞翔的动作?但为这十多秒钟的愉快,将自己搞得一塌胡涂,不值。再说,
上哪去找上百层的高楼?就算找到了,人家让不让上去呢?你跟人说,让我上那最顶层,我
要跳楼。人说,这得到某某部门去盖章签字,最起码也得是街道办事处,看看人家乐不乐意
让你在这儿污染环境。然后是城管局、派出所、楼管办……,一大串需要盖章的地方,等你
盖齐了,你差不多已老得没力气爬楼了。张国荣之所以选择跳楼,那是因为他生活在香港,
一国两制,那儿没有大陆这么多的手续要办,况且那儿经济发达,四处有电梯,不用一步步
爬的。
炸药“轰”,这种方式是以色列那地方常发生的事,被说成是人肉炸弹、恐怖分子什么的。一
声巨响后,血肉横飞,这儿一块肉,那儿一截骨头,半个肝脏贴在墙上,一段肠子挂上树梢。
一会儿就飞来成群的苍蝇。唉呀!我可不想成了苍蝇的饭菜。
卧轨,让火车将自己搞成几节?像那个叫海子的诗人?他怎么就那么傻呢?尸首相分,血肉
粘着车轮子滚几十里远。要是遇到那火车司机是个小马虎(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小马虎),根本
就没觉得辗着什么了,你又得被下一辆火车再切一次。那得是多少节了?我的老天爷!你得
让人们满世界一节一节去收集。就跟我们村的王老五那样,肩上挎个篮子,手中拿着木条做
的夹子,看见圆条条的、软软乎乎的、臭哄哄的、有时还冒着热气的,就往篮子里夹。那是
什么?狗屎!谁乐意让自己像狗屎一样被人捡进篮子或塑料袋?海子啊海子!没人细想过你
是否完完整整地被埋葬了,是不是有一个手指头没找见什么的。到另一空间,用另一种形式
生活,少了一个什么部件,这叫怎么回事呢?哈,我不干!
二氧化碳,吸煤气什么的,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人普拉斯?那气味像臭蛋。而且死亡
的时间太漫长,得几个小时。想想,一个人最后的时间是在憋气的臭蛋味里结束,让你的思
维乱的一团糟。你没办法从容地离开,再思路清晰地看着新世界的来临。
枪!“嘭”,饮弹!饮弹!饮弹!像希特勒,对着脑门心,“嘭”!想再来一下这迷人的“嘭”!
都没门,你已经飞了。哦!枪!手枪!那黑亮的铁的重量!那食指扣动有弹簧的板机后的“嘭”!
一声。然后是飞,慢动作地倒地,像一棵巨树,朝着一个它想倒的方向“嘎——嘎——嘎—
—梆!”啊!帅呆了!包括“饮弹”这种说法都特别诱人。嗨!说那么多有屁用,上哪儿找枪
去?你以为这是美国?拿钱到商店就能买着?说不定在“9·11”以后,美国的店老板一看你
这长像,东方人!?嘿,给多少钱他也不卖你。
触高压电,“吱吱吱——嚓!”头发全部成放射状,像爱因斯坦?不对。我看见过触高压电死
了的人,面目全非,全身黑得象木炭。而且一股烤腊肉味,远远地就能闻到。这不成,遇上
木头这样嘴馋的,将你炒辣椒下酒吃了。
据我所知,吸毒——海洛因什么的,过量而死是上佳的选择。但这得是瘾君子才成,不然你
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药。满大街去问,你有海洛因吗?卖点给我,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掏
出身上所有的钱来买,反正也用不着了,全给押上吧。不等你问上十个人,警察过来,不是
把你关进监狱就是把你送进戒毒所。死不成还活受罪!
谁?谁还有更高的招?说出来!说出来呀……
得,别再折腾了。思来想去呀,还只有我目前的方法是最好的。氯丙嗪!它让你慢慢地放松,
不知不觉中你就舒展了四肢,躺得舒舒服服,一切人的烦忧、痛苦都一丝丝一丝丝、像袅袅
的炊烟朝空中飘去。剩下的就是一个透明的、干干净净的自然物。还有得是时间去慢慢地观
看新世界是如何一点点一点点地降临下来。

我数了数带来的银杏树种子,一共十粒。白白圆圆,饱满水灵。我深情地看着它们,对它们
说了人类最后的话:“请记住,我爱你们。用的是人的那种爱,希望你们在吸收我的肉体时,
别忘了也将我的爱吸收。”
说完,我看见白果们在我手上滚动了一下,似是在点头。我放心地笑了。
原来想的是这十粒种子都和着氯丙嗪一起吞进肚子里,后来一想,不成。胃里有胃酸,说不
定会坏了种子。于是,我另外多设计了一些地方。
两粒分别放在了两个耳孔里,一粒放进肚脐眼,留两粒含在嘴里,其余的都与药一起吞进了
肚子。
我平躺下,在药效发挥作用前的半小时里,我要用铲子将土一点点地往自己身上拔。先从脚
那头铺起,渐渐地铺到了脖子。由于只是薄薄的一层土,我没感到难受。但我想尽可能多的
将土铺到身上去。在我脖子以下我能感到沉重起来时,我的手已累得有些酸痛。剩下的只有
头和两上肢了,这会儿我还不想将它们盖起来。
我握着铲子歇息片刻。这时,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来找我了。活着的尖尖、格子、木头还有
表叔,要与他们道别;死了的也表示他们欢迎我。
苛多,在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我最需要道别的。我知道你大概是在西伯利亚的白桦树林里,
像列维坦那样画画。我知道你的下落,你也知道我的下落。可我们不能见面,哪怕是我要死
了,我也不能在活着时与你道别。但你会到我的坟墓所在地来,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会一
个人来,但就是别他妈的哭。你一哭,你的眼泪和鼻涕定会将你的脸弄得很难看。我可不愿
意看着你的鼻涕从你的鼻子里流出来而不伸手帮你擦了。那样,突然从墓穴里伸出一支手来,
说不准还是变了色的手,在你的鼻子上那么一抹,定会吓得你掉了魂儿。你就带两幅你画的
画来,我喜欢你那幅《庭院深处》的油画。我还是不能忘了你的吻,你吻得那么有神,细细
的、浅浅的、密密的。还有你的眼睛,你看着我时,它是独立的,它脱离开你的身体,专注
地审视我,像一个扫描仪、一个摄像机、一台X光机或CT机……。我不能准确地说出它是什
么,总之它是我的资料库,它里面保存了一切真实的我。而且,它比国家档案馆的管理还要
有章法,不会有遗漏和丢失。
木头、尖尖、静静或格子、姥姥、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表叔什么的,这些人留
给我的记忆似乎都不如你那么刻骨铭心,他们只不过是组成了我生活的一些章节,留下的是
一些故事,而且是独立成章的故事,不与我手掌上的生命线相交叉。我死了对他们也不会造
成太大的影响。他们照样可以按照自己原来的生活轨道继续下去,走到他们自己的终点。只
有你,苛多,我们像两条天津麻花般纽在一起,自从不得不拆开来的那个时候起,我们就碎
裂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主要的问题是一开始就他妈不该纽在一起。可是谁知道呢。我那混账
父亲从来就不曾好好儿干点正事,将它那些混账种子播种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其实,当然,我爷爷,我姥姥,还有我母亲,一想起他们我是很愉快的。我马上就要见到他
们了,我是说真正地见到他们并与他们一起飘舞。我得记住我母亲是住在那棵大银杏树下。
我爷爷刚才来见过我了,但我怎么就忘了问他呆会儿上那儿去找他呢?不过没关系,他肯定
在大山里的一棵最大的松树上住着。我姥姥住的房子一定是由红土漆漆过的,那比较好找,
而且我爷爷也定和她住得不远,找到其中一个就能找着另一个。
这时我开始犯起困来。我知道,药在起作用了。
我停下来,将铲子使劲推出到墓穴的外面去。可那铲子又落了回来,边上的土堆堆得太高且
又是斜坡,而这时我的力气似乎已经没有了。
我想,铲子就让它留在里面吧。
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这铁铲让我不能平静。它对树的成长形成了一种障碍。于是,我努
力让自己醒过来,再一次伸出双手,拿起铁铲,朝着我脚的方向,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它推
出去。
我再也没能感知那铁铲最后的落处。
在我必须关闭的眼帘里,一团一团如雾的彩云飘了起来。被白果堵塞的耳朵里,一种多声部
的大过八度的和声“隆——隆——”响起。
有雨水落下,我高兴地将手掌舒展开来,任雨水湿润它。
——我听见我的心跳声和着雨声在渐渐远去。
由彩云聚集了一个浩大的空洞在空中飘浮,接着旋转起来。我在旋窝中向着一个亮点飞去。
一种失重的、危险的快感盈满全身。
 


                                                       2003年3月完稿于上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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