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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 小说
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八

[2006-10-1 13:40:02]


表叔                  
自从在武汉我爷爷唯一的兄弟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死后,我姥姥就不停地祈盼着我爷爷这独子
能再给家里制造些人出来。不想这心愿到她八十岁过了也没有实现。家里连我父亲这样一个
独孙子,一、两年里也难得见上一面。似乎我这个曾孙女并不是一个让他们得以心满意足的
“人物”。
在我姥姥去世的前几年,我爷爷为了安慰我姥姥,就回了一趟湖北老家。将留在乡下“守祖
业”那妹妹的大儿子领了来,我叫他表叔。户口也迁来了,姓也由他原本的方姓改为我爷爷
的扬姓。表叔本来叫我爷爷为舅舅,到了我家就改口叫爹了。可我感到他每次叫爹时都是花
大力气才叫出声了的。
我表叔来到家里后不久,我爷爷就工作调动,我们都随着一起搬到一个离我爸工作不远的一
个煤城里去住,没有了朋友和熟悉的同学,再加上爷爷让家里时时笼罩在死亡的气氛中,所
以对于家里来了这么一个小伙子,自然是很高兴的。姥姥也喜欢。加之他很听姥姥的话,我
爷爷说,他是个知道孝顺的孩子。
可不久后我就开始觉得他怪怪的。
一天夜里,我挨着姥姥一头睡在一个被窝。不知怎么他也在一个床上的另一个被子里与我们
脚对脚,他不断地逗我玩钻被子游戏,这让我无比兴奋。从这个被子钻到另一个被子,在被
子底下从这头钻到那头,觉着好玩极了。到后来他伸手过来拿住我的手,牵引着要去摸一个
东西,说:“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我感到神秘兮兮的。于是,就有些害怕起来,他有过对我恶作剧的时候,就将
手往回缩。一边又止不住好奇的问:“是什么呀?”
他并不松开我的手,说:“你别怕,我不骗你,肯定是你喜欢的东西。”
这样我就摸到了一个肉肌肌的、长长的大虫子。吓得我大声地惊叫起来:“姥姥,大猪儿虫。
表叔在被子里放了大猪儿虫。好大好大。”
似乎在以后的一个关于变戏法的游戏中,这个大猪儿虫他又让我摸到了一回。原本我不特别
怕虫的,我曾与小伙伴们将柳树上、槐树上的猪儿虫抓下来,用一根铁丝穿成一串,在火上
去烤着吃过。我还养了很多蚕,从小卵子里孵出来小幼虫到长大吐丝等,我都是用手去抓它
们的,一点没有让我惊恐。可这根虫子太大了,而且是放到了睡觉的被子里。它除了让我惊
恐而外,隐隐地还让我不安。似明白不明白地觉着那是个很“不舒服”的怪东西,而且是长
在表叔身上的,并不是真的猪儿虫。
从此以后,我就特别害怕软体的虫子了。

姥姥去世后不久,他进入技校学习。毕业后,得以到煤城矿务局当了机电处的技工。在煤城
工作,能避开下井挖煤的辛苦和危险,是让人羡慕又妒忌的事。
我表叔觉得自己很了不得,每天下班回来,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摆弄一些电容、电阻之类的“零
件”。再也不答理我了。

我们住的房子很丑陋,一排排的平房,每一排约有五户矿工人家,我们家住在中间。两排面
对面有十户,自然两排背对背也有十户。左边是狗伢家;右边是吴工程师家;右边顶头的远
处,有一排垂直于我们的房子,是一些“有问题”的人家居住,背对我们,中间还有刺篱笆
隔着,没有门只有窗开在砖墙上,从窗户看里面尽是黑洞洞的,夜间也不见里面有亮透出来。
“那边的人”完全不可以与我们来往,我听大人们讲到“那边的人”时就如是说“瘟神”一
样。我家的人从不朝“那边”看一眼,就像看了要惹上传染病似的。
对面是王家(我姥姥最不喜欢的人家),我爷爷因为他家男主人是一个没文化但得戴眼镜、又
无教养的粗蛮人,故叫他为四眼狗(当然是在背着时这么叫,不准我出去学舌的);左边顶头
那家是我奶奶的同乡,解放前从湖南下来的老实人家(我爷爷的看法)。还有其它四户是不太
固定的人家,搬进搬出的。
面对面的间距大概有十米宽,而背对背的间距却被不断搭建的厨房、厕所等,搞得人只能侧
着身子方能通过,在这条窄巷子里家家都开了一个后门,用来除炉灰、倒马桶及小孩子们玩
藏猫……。我们称面对面的那十米间距的空地为“坪”。坪里有很多很大的柳树、槐树和杨树,
几乎每家门前有两棵。面对面的那些人家里的孩子们就常在这坪里一起玩着各种游戏,背对
背的几乎就没有往来。这些树就常常是我们玩抓猫游戏时的大本营或者是另一种游戏的出发
地。
这样排着的房子足有几里地那么长,我想也得是几百排房子吧。依现在的说法这就是一个特
大的工人小区。
邻居家里每家都有好多个孩子,就我和左边狗伢家里只有我们俩。常被兄弟姐妹多的孩子们
欺负。就希望表叔能帮我撑些腰,可他那时候常做出一副讨厌我的样子,说:“去、去、去,
别来烦我,自己去解决问题。”
可有一件事使他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那天,我和坪里的孩子们玩藏猫游戏,我和狗伢这样的弱者一边,自然是输的时候多。总成
为捉猫的一方让我想尽了办法要赢,于是,在我成为藏猫的一方时,就大着胆子躲藏到“那
边”的人家去。我知道他们不会上“那边”去找我。我钻过刺篱笆,看见有一家门开着,就
怯怯地走了进去,嘴里轻轻地叫着:“有人吗?我可以进来吗?”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大姑娘,她说她叫静静。手里拿着一本书,那书不是我早先爱看的
那种小儿图画书。从表叔他们那帮小伙子那里早就知道她了,她家刚搬来,是另外的地方惩
罚到本地来劳动改造的,私下里他们议论她长得如何如何漂亮。但我看她是那种哪儿都没长
骨头的人,柔柔的、软软的,走路、说话都细细、轻轻、慢慢的,用我姥姥的话说就是个大
家闺秀的样儿。我这么对我奶奶说,她立刻就训我:“扬子,你可要小心着点,那边的人家都
是有严重问题的。不可以来往,也不能说他们一个褒扬的字,不然我们家也得跟着倒霉。”
这会儿我仔细地看着她——大家闺秀:皮肤很白、很细,高挑的个子,她微笑着对我说:“你
进来吧。”
说话时我看到她的嘴唇轮廓清晰、线条很美,特别是那一笑让我如被磁铁吸住了一般,我觉
得我在那见过她,好像早就认识的。我愣愣地站在那儿傻看着她。这时又听她说:“你是第三
家的扬子,是吗?”
“啊,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很诧异。
“当然啦,我在窗口常看你们玩,也常听见他们叫你。”
“你为什么不也和我们一起玩呢?”这时我想起我奶奶说的“严重问题”,就觉着自己问了不
该问的问题。于是又说:“哦,你一个人怎么玩呢?”
“我有好多书看。”
“不上学时也看书吗?”我那时只知道上学才要看她手里那种没图画的书,放学了除了难得
有的小儿图画书外就是玩。
“我已经高中毕业了。但我还想上学,就只有自己在家里上。”
这我就不明白了,还有自己在家里上学的。这时她从一个竹子做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是
有很多插图的《红楼梦》给我,她自己手里的则是一本完全的“字书”。对能看“字书”的人
在我心里是很有学问的人。坪里那些半大的小孩子都只是看一些破破烂烂的小儿图书。
她吸引着我,那本《红楼梦》吸引着我,那竹子做的书架子也吸引着我。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忽听我奶奶在坪里叫我。我一惊,赶紧将没看完的书放下,可又有些不舍地拿了起来,这时
她说:“你拿出看吧,看完了还可以来换其它的。”
高兴极了,由于忙慌,我连谢谢都没说,就急着走了。
静静家是垂直那排房子里头的第一家,除了前门而外,还有一道则门也是与外相通的。我不
能让我奶奶看见我是从她家里出来的,就提心吊胆的悄悄从则门溜出去,然后挠一大弯,再
大声地应着回家去。抓猫的孩子们早就不记得抓我的事,都回家吃饭去了。只有狗伢跑到我
家来问我躲在什么地方,我自然不会告诉他。他就说我一定是犯规,躲出边界了。我们的边
界就是那两排面对面的房子,超出就是犯规。这时我表叔嘲笑着说:“狗伢,她肯定又是躲藏
在灶灰眼里了,你没去找?”
一提灶灰眼我就生气,前不久,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就真躲灶灰眼里去了,结果炉子里的
火炭掉在我背上,烧着了衣服,疼得尖叫。回家还被我爷爷打了一顿。这时我就大声地申辩
说:“我没有,我才没有呢!谁那么傻瓜哪?”
狗伢也说:“我们是一边的,不由我去找她。但他们老找不着她就认我们这边犯规,算我们输。
我不服,就也想她是到灶眼里去了,结果我看了所有的灶眼,她都没在。”
我表叔说:“咿,你还真会藏,告诉我,你藏哪儿了?到吃饭了还要奶奶去找?”
我表叔就爱在我爷爷面前扮演可以教育我的人。我硬着脖子不理他。这时他看到我手上的书,
就拿过去看,问:“哪儿来的这本书?”
“反正不是从你那儿拿的。”我想起他的书从不让我碰的事,就又得意地对他说:“我以后会
有很多书看,都不会从你那儿得来。”
我爷爷这时过来说:“好了,好了,吃饭去。以后不要去玩捉迷藏了,看书是好事。”后又转
向我表叔说:“你那些书也可以给她看看吗。”
表叔有些委屈地说:“我才那么一点点书,她要弄坏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弄坏呢。但我也不稀奇你那几本书。”我想仗着爷爷今天为我说话的机会,与他顶
上几句。
“行了,没大没小的。对表叔是这样说话的吗?”我爷爷对我严厉地吼道。
自我爷爷开始一有空就到大山里去找大树后,我再也掌握不了我爷爷的脾气了。不知道什么
时候可以放肆一点、什么时候要小心谨慎。他对我来说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说也奇怪,没过几天,表叔就对我热情起来。让我上他的房间里去看和听可以像矿上大广播
喇叭那样唱歌的“零件”。我的兴趣大的不得了,对这么些放两节电池就能唱歌说话的“零件”
充满了“神奇”。零件这个词当时在我心里非常“现代工业化”,常得意地使用它。自然,   这
种时候我表叔问我什么我都如实地答他。结果,我发现他对静静问得最多也最细。
我每次上静静家去都是中午大家午睡时。爷爷、奶奶和表叔上班中午都回不了家,那时候是
我的天地。我打开我家的后门,左右瞅瞅看有无人在那窄巷子里。通常那时候除了嗡嗡叫的
苍蝇而外,四处静的如山谷一般。静静也在每天中午候着我,将侧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她
准在厨房门口坐着看书。一见我就笑。
在静静家里除了她母亲马骊阿姨外,我从没有见过其他人,她说她父亲在一个遥远的监狱劳
动改造时死了。她只有一个乐意与她们交往的姨妈在遥远的海边住着。她母亲让我觉得在那
儿见过,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常让我想起某个人,可这人是谁我又不清楚。她在矿山的“三线”
上班,中午回不来。这样每天中午是我们俩最喜欢的时间。
我们天上地下的聊,我提很多傻问题她也回答我。我觉得她非常有学问,似乎没有什么是她
不知道的。 我谈我看过的每一本书,她谈她看过而我没看过的书,引得我也要看她看过的书。
那段时间我看了我平生最多的书,几乎将她家里藏的上千册书都看完了。
开始是表叔晚上等到我睡了后看我拿回来的书,后来因为他看完了而我还没看完就不会去换
新的一本,他开始催我。并在晚上不断地将我叫到他房间里去打听静静的一切。而我也非常
乐意有人能和我谈到静静,我把我那时学到的所有赞美之词全用来描述她了。我说的两眼放
光,表叔听得也两眼放光。
一天,表叔摘回来一朵玉兰花,那玉兰花含苞未放,白得清洁。表叔将它在一本书中压扁,
干后,用透明的桦树皮把花夹在中间,制作出一枚很好看的书签。我喜欢得不行,要他给我,
他不干。说以后再给我做一枚更好看的,这枚先给一个人。我问是谁,他不说。后来在读完
一本《青春之歌》要去换书时,表叔很不自然地拿了这枚玉兰花制成的书签和一张写了很多
字的纸条在我眼前过了一下说:
“唉,扬子,我写了一点读书笔记,想和她交流一下。夹在这本书里给她好吗?”
说着,却拿一个信封将那纸条和玉兰花书签放进去封了口。我有些不情愿,虽然我和他说了
那么多静静,可我在静静那儿一句也没提起过他。潜意识里我将静静当成了我私有的朋友,
不想与人分享,特别是我觉得表叔是“别有用心”的。表叔见我不乐意,就说:
“我知道工人俱乐部里还有好多书,你们都没看过的。我现在有资格办借书证了,到时候你
别后悔。”
这话对我产生了作用,我早就想找一个回报静静的机会,也给她送几本她没有的书去。听了
这话我说:
“那一言为定,给你两天时间,你必定要找一本书给我们。还有,我也要一枚有玉兰花的书
签,我们就都有了。”
我将“我们”这两字说的很重,表示上面那话是代表我和静静两人说的。另外我也觉得表叔
蹭了“我们”那么多书看,也该回报“我们”一下。
第二天中午,我将书还过去时,特地用了一种暧昧而诡秘的表情对了静静,同时将那信封给
她。谁知她立刻就表现出什么都明白了的羞涩来,使我非常失望,莫不是她和我表叔早就有
了我不知道的“什么”?
后来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时候的武斗打得很凶,学校停课了。表叔参加了什么派别,但他并不积极,他的注意力似
乎并不在那些热闹的事情上面。
一天,他下班了回来悄悄对我说:“扬子,今天你帮我们一个忙,工人俱乐部的围墙被炸开了
一个洞,二楼上的书也有人说要去炸了或是烧了,晚上我们乘还没有被烧之前,去弄一些回
来。”
我感到紧张而兴奋,说:“好,还有谁一起去?”
“不要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在二楼上往下丢,你负责在下面将书捡进箩筐。”表叔
小声而严肃地说完后,就去准备绳子、箩筐等物品了。
我焦急不安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约夜里十一点多钟,表叔叫上我从晚上一早就开着的后
门出去,也不关上就走了。我认为表叔这个细节上做得很聪明,我们家任何一道门的开关都
会“吱呀”做响,只有一直让它开着是最好的办法。
表叔拉着我朝静静家那头小跑着,到了静静家的侧门处,表叔停下来,用嘴作了一声“布谷”
鸟叫,静静就轻柔柔地从门里飘了出来。这“布谷”,这飘出来,就如他们排演了上百次一样
熟练。表叔上去拉了她的手就又如刚才一样小跑起来,而静静也非常自然地跟着。我看着他
们俩的手那么不惊不诧地合在一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疼刺伤着我。
后来就有如被欺骗的局外人那样的恼怒。但天是黑的,人是紧张而忙碌的,没有机会表露我
的情绪,就进入了我从不能进去的书的圣地。
楼底下早就放好了四个箩筐,两根扁担。首先,表叔爬上了一层的窗台,用一把起子弄开了
窗户,转身将静静拉了上去,静静进了一层的房子,拧亮了手电筒,我看到了很多杂志。表
叔用气声对我们说:“我上二层了。”
说着就很灵敏地爬到了二层上的窗台前,没费工夫就打开窗户进去了。接着就是“噼噼吧吧”
的扔书声,我忙乱地将书捡进箩筐,很快箩筐满了。后来还忙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
得书都放进了静静的家里,临分别时表叔在静静的脸上亲了一口。
那一个晚上,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这个“亲了一口”的镜头,一会儿是慢动作的,一
会儿是鸡啄米似的重复的快镜头……。我想我是疯了。

那天后的中午我就不再去静静家了。晚上表叔给我拿回来三本书,另一支手上还有一支黑色
的钢笔,他将笔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后说:“这是静静特别给你选的书,笔是给我的。中午怎
么没去拿?这些是禁书,一定要藏好。”
我什么也没说,有书放在手上总让我平静,何况还是禁书,就更强烈地吸引着我。一本《牛
虻》、一本《裴多菲诗集》、一本《勃朗宁夫人诗选》。
这是我第一次看外国人的诗。虽然我并没觉得他们的诗有哪首能比我妈写的那首《迈开香步》
更好,但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认真地爱上了诗。这几本书或许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影响,连
我自己也无法丈量。那时我十四岁。
为何我把年岁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发生了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十四岁生日那
天,自然我又得到了一个放糖的荷包蛋。我有些得寸进尺地对爷爷说:“我都长大了,还是只
给我一个荷包蛋。能不能给我买一支钢笔呀?”
“什么钢笔铁笔的,你不还有那么些圆珠笔、铅笔吗?也没看你把字写好。”
“人家静静都给表叔送了一支钢笔,我就从来没用过钢笔。”我只在自己的委屈里,一点不知
道我都捅了什么样的祸。
“静静是谁?你表叔得了一支钢笔?”爷爷问。
“表叔用一朵玉兰花换的。哦……‘那边的’……的一个姐姐。”我吓傻了,这是不能说的,
我怎么一下子给忘了?
爷爷的眉毛扬了起来,将我盯了半天,然后把我拉到里屋,小声地问我:“什么玉兰花?你表
叔在和‘那边的’女孩子来往?”
一种严重事件要发生了的预感把我吓住了。我想起了几年前奶奶说的话,想起了坪里的孩子
们从不上“那边”去玩的景象,想起了大人们常议论的“批斗、打倒、抓起来……”等等言
词。我愣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爷爷不再逼我,只焦躁地等着我表叔回来。
夜深了,我在不安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我醒来,并没有发现家里有不正常的情况。于是,
就以为是我自己多虑,便不再去想它。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大姑娘,就是住在左边顶头上那个我爷爷认为的老实人家里的女
儿。她在湖南老家上学,现在她父亲退休了,为顶替她父亲的工作才来到我们这儿的。以前
我只见过她一回,那时候我姥姥还没去世,因为我姥姥说她长得像“小家碧玉”,这样我才记
得她的。
我看见我爷爷强硬地将我表叔叫出来,表叔则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上,有些不情愿地从他房
里出来到客厅。爷爷笑着对那老实人家的父亲说:“这么大了还不好意思。”
我再看“小家碧玉”,圆圆的脸红得像鸡冠,嘴巴小小的抿着,两支手放在大腿上不停地扭转
着。这时我听见我爷爷在说:
“这是刘家的金凤姑娘,现在已经工作了,在电磁厂上班。他们家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
历史上也没问题。”
我爷爷在说“历史”这两个字时用了广播电台里说话的那种腔调。让我想到我们家“历史”
上是有问题的,不免生出些自卑来。
当我爷爷作完以上的介绍后,表叔看着地上的眼睛迅速地瞟了一下金凤,而后点点头,喉管
里咕噜了一声什么,表示打了招呼。我觉得那是个让人尴尬而拘谨的场面。我奶奶这时叫我
上厨房里去帮忙,我才发现厨房里准备了好多菜,那表示金凤和她爸要留下来吃饭。就很不
情愿起来。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天爷爷从外面带回来两只鸽子,我高兴地跳着要去抱,
却被爷爷一把拦住,说那是给表叔买的。让我想起,的确是我表叔最先要买鸽子的,要了多
少回都没同意。这回是我爷爷亲自买回来要给表叔,那定是表叔生日或是表叔做了什么露脸
的事了。于是,我问个不停,但什么答复也没得到,表叔就回来了。他接过鸽子虽没有我那
么高兴,但也表示了一些喜悦。
过后金凤又上我家来了几趟,我从不给她好脸色。似乎也没看到表叔有什么热情,只是表现
得很有礼貌,说话很少。有一天我听见爷爷对表叔吼道:
“你如果不能像我一样,只准备着去死,就得听我的。嗯?你做不到吧?嗯?和我一起到大
山里去,找棵大松树?随时准备一根结实的绳子?你做得到吗?做不到。那就这么定了。”
直到我家里在准备办喜事这样的忙碌时,我才感到大事不好了。可我还是不敢去与我表叔说
起这样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是觉得自己做了要让他宰了我的事情,根本就不要指望他能原谅
我。所以我只远远地看着他痛苦,而不知应如何去帮他。而他也再没有找我帮他做什么事了。
我就试着到静静的家门口去转,希望能从门里或窗口上看到她,好找机会对她笑一下,以便
表示我原谅了她。可我一直都没看到她的影子。是不是静静上别处去了?不在家?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到她家侧门上去敲。开门出来的是静静她妈,我愣了一下问:
“静静在家吗?马骊阿姨。”
“哦,她不在家。”
“她上哪儿去了?好多天都没见她。”我非常急切地问着。
“一个月前她到她姨妈那儿去了。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转达。”静静她妈说话也是慢悠
悠的。
“唔,没……没什么事。”我有些慌乱起来,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说话也不流利地补充说:
“哦,是书的事,对,是书的事。”
“要我怎么对她说?”
“唔……,不,不用。等她回来我自己给她就行。谢谢马骊阿姨。”
说着,脚在向后退,接着转身跑开了。跑出多远我听到她说了一声再见。

我非常沮丧地跑回了家。后悔没有问她何时回来。
终是在我表叔举行婚礼时也没见到静静。而我表叔对我爷爷安排的这一切,一点也没有让我
看出他进行过反抗。除了他不再松开的眉头和比以前更少了许多话语外,与过去没什么区别。
我开始有些瞧不起他了,故意在他和金凤面前表示着我的不满,如装饭时有意只给他们装一
点点,且一支手递过去,当他们还没接住时就将手松了,“乒乓”打一桌;要不就是将他换下
来要洗的衣服扣子给剪了……。总之,我的恶作剧花样翻新。
但我发现,表叔原本对武斗和大字报什么的不感兴趣,这会儿他变得狂热了。有一天,他带
回来一把“冲锋枪”。是真的。挂在了他房间的门背后。对面王家的孩子们羡慕得不得了,围
在我家门前用讨好的笑说着话。当然,对那把枪,我也充满了好奇。于是,就到他门后面去
看,对枪中部有一个宽宽扁扁的弯把感到稀奇,就伸手去摸。这时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
来,“啪、啪、啪”,重重的给了我几耳光。
我的耳朵和头都在“嗡……嗡……嗡……”地叫,眼睛里冒着金花。我用手捂着脸,半天哭
叫不出来。我想我是被打懵了。
最后我终于尖声地大叫了起来。
我爷爷听到叫声过来了,我表叔则大声地教训着我说:“这枪能随便玩吗?里面有子弹的,矿
上因玩枪走火打死好几个人了。”
我爷爷听罢,对我说:“你还是孩子,不能玩枪,太危险了。”随后又对我表叔说:“你把枪放
严实些,别让她能拿得到。”
而我心里明白,表叔终于寻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但他打得也太重了,几乎将我的脑袋从肩
膀上打掉了下来。
这以后,我不再注意他。一门心思等着静静回来。

当我都等得疲累了时,静静家里来了“一封电报”!
那时候“一封电报”象征着事态严重而紧急,且一般都是不祥的。马骊阿姨白天都上班不在
家,电报在邮递员手里送不出去,那是要收件人签字的。弄得“那边”坪里的大人们都跟着
着急。我立刻自告奋勇地对邮递员说:“你等着,我去她上班的地方叫。”
说完,并不等答复,就飞跑起来。
其实路很远,平常可能得走半小时。那天我也许只用了十来分钟,我气喘吁吁地到了被称作
“三线”的工作场地。那是一个巨大的煤场,上面有很多妇女在用肩膀挑运着煤。我大声地
喊着:“马骊阿姨在吗?”
有很多妇女在笑我这么声嘶力竭。我着急,又喊:“马骊阿姨,你家里有电报送来了。”
煤场的妇女们一刹那间都安静了下来,接着“电报、电报……。”这样的话被她们紧张地重复
着。接着就有人喊:“快到后场去叫马骊,她家有电报呢。”
不一会,我看到马骊阿姨慌慌张张从煤场的另一个方向跑来,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黑乎
乎的,要不是她和静静一样都有着高挑的个子,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她跑到我面前问:“没弄
错吧?是我家有电报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说:“邮递员在坪里等着的。”
二话没说,她就朝家的方向跑了起来。我则无论如何也跑不动了,只赶紧着步子朝回走。留
下身后妇女们不祥的议论声。
等我跑到“那边”的坪里,只听见一个悲惨的哭声在空中回荡。
一群大大小小的人围在静静家门前。我拼了命地朝里挤,当我到达静静家屋里时,看到马骊
阿姨坐在地上,一手拿着那封电报,一支手枕着头,靠在一张板凳上浑身颤抖着哭泣。我无
法管住自己,伸手去拿那封电报,展开一看:
“静出事,速来。她姨”
“出事”、“出事”,这两个字和着她母亲的哭泣让我有如天要翻滚下来一般。我不知道最后我
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又如何在床上躺下来的。听我奶奶说,我是发烧生病了,几天都在说“糊
话”。好长时间我都无精打采,也不再寻找书来看。
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都听“那边”的大人们议论:静静她姨妈在那么远的海边,马骊为何
要让她女儿去那里住这么长时间?……她姨妈怎么就管不好这么大个姑娘?……。这孩子是
不小心掉海里淹死的……还是有意要自杀的?如果是自杀的,那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
死时她的嘴里还含着一朵玉兰花?
一朵玉兰花?
哪朵玉兰花……?
那朵玉兰花的书签……?
我想表叔和我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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