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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小说<<你疯了>> 一

[2006-10-1 13:58:22]



·程小蓓·
                          〈〈 你疯了!〉〉
一、我
当你看这本书时,我已躺进向往已久的坟墓。
嘿!你不会像我奶奶哭我姥姥那样,长声长调地哭吧?……噢——哦,那太娘娘腔了!太戏剧
化了!苛多。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并不意味我已死。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活的形态。我们之间
虽然没有了一目了然的交流方式,如:互懂的语言和表情。但我不认为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其
它方法来向对方倾诉衷肠。不是还有一种可笑的说法叫……嗯,对,叫——活在彼此心里。
是的,这话听起来有些装疯迷窍。但问题是我脑子里这会儿就只冒出这句话,没想到别的。
我的坟墓在扬子江边温带地区的一个大山里。周围风景极好——我开始抒情了——树木都高
大,没有病虫害。各种植物都无争地生长着,显出各自的长处:
叶片漂亮的,在光影中不停地闪亮;
茎杆粗壮的,挺拔地升向天空;
开着花儿的,四处招摇撞骗般引来蝶和蛾;
结着果子的,咳咳喘喘地弓着腰,诉说枝条的劳累……。
瞧,那棵爷爷崇拜的迎宾松,正是毛泽东背后的那一棵,伸着长长的胳膊,端庄而殷勤。准
是代表爷爷在欢迎我。
那些香樟树,哪一棵是姥姥呢?叶片都如此光洁,霜雪也无法沾染。
但我还没找到银杏树、玉兰花树……,我妈的银杏树、静静的玉兰花……。
那片白桦林一定是你,苛多。如列维坦的白桦林,如西伯利亚的白桦林,紫藤沿着树杆爬满
了枝条。树林的后面有一堵残缺的断墙,想象不出它曾是一座供人居住的房屋或是一处供死
人安息的墓碑牌坊?我跨过断墙,拨开紫藤,从白色的树杆上撕下一张透明的树皮,将它铺
平,在上面写一首诗给你:

     紫藤
 
我到那里去寻你,苛多
看见你的T恤再次涌动浪中
我哭泣,扬子江的黄涛带你远去

一切该沉淀的都已靠岸
滚落崖下的眼睛不再眺望
白桦树已将手臂伸向死亡深处

能乞求什么在此歌唱
穿过多云的时间到达暮年
紫藤在阳光下蛛网一样爬满墙

写完了,我像姥姥教我的那样,点上三烛香,再将它当钱纸烧了,你就能收到它。
我自己挖墓穴。挖一铲看一眼这美景,对自己以后要长存的地方充满了爱意。泥土的香味是
棕色的,而植物的芳菲让我远离死亡的陈旧。我是在新鲜的、艳丽的、再生前的激情中干着
眼前我要做的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我,甚至你,苛多。当然,我知道你并不会阻挡我,你
会认为这是最最值得我们所要去做的事情。
哈哈——,抒情完毕。没让你觉得恶心吧?实际上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当真的,我是说,
我真的在开始为自己挖墓。
说实话,我将自己搞得一塌糊涂。我不得不承认。

自打我从监狱里出来后,再没见能使我宽心的事物。连时间都变得有毒。阳光则像无孔不入
的间谍,刺探我灵魂的衰败。我憎恨我在人间活着的每一寸时光,它,早已把我掏空。
我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是在监狱的通铺上?或是上苑村自己的家里?睡梦中,
我常常梦见自己在努力控制梦境,不能梦见下雨,不能梦见房屋倒塌,更不能梦见没有门的
斗室……不能……。梦中一旦出现此类景象,我总是立即命令自己转梦到阳光明媚、稻丰谷
壮、树满果硕……。
一个能控制梦的人是了不起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终日稀里糊涂,隔着
次品玻璃窗看世界似的,什么都变了形。从监狱回来已经很久,我仍然不管何时躺在床上都
不敢大动作地翻身,怕打着左右上下的囚人。看到任何一个漂亮姑娘从我眼前招摇过市——
我姐姐格子除外,虽然她也很漂亮——我都觉得她是瘾君子,同时也是贩卖海洛因的毒品贩
子——皇后芭萝。终有一天她将像皇后芭萝一样成为牢头狱霸,对我进行控制。她说,嘿!
谁打屁了……?——她漂亮的眼睛在十五平米的号子里一扫,总不免会路过我的身子,那样
我就如被坦克的履带碾过一般——我操你祖宗八代!——八代以上才安全。她怒吼着,我把
你的屁眼儿拿铁丝绞起来!——我的痔疮立刻出血——我把你的烂肠烂肚从肚脐眼里拉出来!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挂……挂在铁丝网上晒成肉干!——我的肚子立刻绞痛——谁?谁?
嗯……?皇后芭萝的前尖后圆的眼睛快要从她睫毛很长、眼裂很大、上面双折、下面光洁的
眼皮里像子弹一样射出来了。最后所有囚都粉身碎骨——就因为这个没人敢承认的屁。
后来回家了,我仍努力控制自己的肚子与肛门,不让它们有任何产生气体的可能。就是产生
了气体也能让肠胃再将它们给吃回去。
大多数时候我也知道是在上苑自己的家里,可又明明听见看守的竹片抽打皮肉的声音,以及
死囚的脚镣叮当声。要使自己真正醒来,我必须对自己大吼一声:“嗨——呀——!”弄得一
家人都神经兮兮的。
每次电话响起,我都不敢接,让木头接听。自己则在一边尖起耳朵听是否又是一个噩耗。如
果是一个打错了电话的陌生人,我会三天睡不安稳。一定是又一个要加害于我的人在探寻我
的下落。哦!去你妈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放松一下自己?让自己活的快乐点呢?啊?——噢!
天啦——真要命。我拿自己没办法。真的,我拿我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上苑村的房子是秘密的,它不由我的名字注册。房产证上写着冷霜的名;汽车的行车证上写
着汪国精的名;村委会外来人口登记本上用了蒋浩的签名;计划生育办公室要签一份不准生
孩子的合同则盗用了孙文波的名;电话也是从林木那儿迁移过来的;一张沈睿的过期身份证
时时放在兜里——外省身份证在北京是要倒霉的,逮住了就得去采石场劳动一个月后再遣送
回外省。有警察查证件什么的,就将沈睿拿出来抵挡一下。
你当然不知道他们是谁。苛多,那是你失踪过后我认识的人。他们都用自己的生命——不是
别人的生命——真诚地活着。和眼前这些植物一样,是桃树它不会开出杏花来;是栗子树它
不会挂核桃的果。并且八辈子前——必须是八辈子前,不然他们会受我连累,跟着挨皇后芭
萝的咒骂——他们与我是同宗的兄弟姐妹。只是天命不太好,生来就长得瘦小,还一身大大
小小的毛病。但命却给了他们一个敏感的脑袋,对一切来自外部的刺激都会痛得跳起来(冷
霜则痛得在北大宿舍里打滚——他好像永远都在北大读书似的,读了快一辈子了)。有些痛他
们写成了诗,在诗里痛。或许这样他们的肉体会痛得少一些。但蒋浩说,蒋浩是谁?一个长
着大胡子的小家伙,写诗的。蒋浩说,痛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顿自
己,那就是到乡下——他莫不是想来与我们做邻居——当一个农民。那是他的自然状态、他
的身份。是啊,语言所不能触及的东西太多。我们的绘画,我们的音乐又能触及到多深呢?
但艺术家们仍然孜孜不倦为此努力。这或许是他们心房里进进出出的血液、肺里一呼一吸的
氧。
当然,沈睿和孙文波不会承认自己长得弱小。特别是沈睿,她刚刚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
不容易啊!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后,她变得异常地坚韧和自信。我看到她在互连网
上与人谈到女性写作时铿锵地说:

我们第一眼看到一个人,我们的第一印象恐怕就是这个人是男还是女。在作品分析和写作中
是否可以忽略性别呢?如果作品是由人写的,人是有性别的,故意忽视性别,只有几个可能。
一个是没有意识到,真诚地没有意识到,有些麻木和迟钝。二是男性自认为自己的写作已经
是代表所有的人类了(也代表女人),其实他们对女性的经验,情感一无所知,他们不想理解
或承认女性经验的合法性。三,我觉得很多人采取忽视性别的立场,是由二十世纪中国革命
和女权运动的特殊性决定的。二十世纪的女权运动,从反缠足开始,女权运动都是在男性开
明的知识分子的领导和支持下进行的。中国共产党更是中国妇女"解放"的先锋。共产党相信
他们代表了一切被压迫的人民,包括妇女。当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后,他们不再代表被压迫的
人,但是他们每天都强调过去被压迫的人都已经解放了,没有问题了。妇女被给予政治,社
会权利,但是,执政党本身的男性立场,取消任何其他声音--知识分子的声音,女性声音,
压迫了很多知识分子男性。执政党通过强制强化他们需要的女性的面孔,又在取消女性自己
的声音同时强化男性化的女性面孔。在这样的情况下,今天的男性知识分子绝大部分都采取
反女性主义的立场。他们通过反女性主义来反抗、抵抗中国的政治对他们的压迫。他们看不
清,或自恋自艾拒绝看出女权主义和中国的政治压迫的不同。他们通过抵抗妇女的问题表达
对自己政治压迫的不满。这样看,女性说自己写作没有性别,也可能是对中国的政治的反抗,
也可能是对男性知识分子的屈从,这种人大有人在。
我在阅读历史的时候,对二十世纪初男性知识分子支持女性的斗争很钦佩。一百年过去了,
多么漫长的一百年,中国今日的男性知识分子还不如他们的前辈。令人汗颜。而且他们还都
沾沾自喜的,对他们自己的立场毫无察觉。奇怪。而且觉得自己还英雄一样。当年梁启超马君
武等等都纷纷翻译介绍约翰·米勒的"论妇女的被压迫"等等当日的女权主义运动经典(虽然
是男性写的),今天中国很少有男性站出来支持女性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是怎么回事?

对呀!是怎么回事?嗯?男子汉们?哑巴了?给你们机会说点正经的你们不说,平时腮边打
网调侃的话多得跟大海里的盐水一样。
唉,女人,有点想法的女人,就得像我这样到这儿来寻思着怎样将墓穴挖漂亮点。当然,我
没跟沈睿说我要来这里干这事,她要知道了会怎么想呢?我没时间和机会听到她对此做出评
判,虽然我很想听她说点什么。
噢,天哪!土进了我的眼睛。这泥土安的什么心?你得等我合上眼睛后再来亲近我呀。你没
听说过一句俗语吗?叫“眼里进不得沙土”。嗨——,跟你说了也白说,我现在的情况没法与
你交流。等我将这墓挖好了就得天天与你说话,那时候我们是不是就能像亲人一样在一起居
住了呢。
女人总是比男人需求更多的“情”,这是不是女人更容易成为悲剧角色的原因?沈睿,你怎么
看这个问题?她这会儿正在地球的另一边,在夜晚的睡眠里。而苛多这会儿在哪里?是在白
天还是在夜晚我却一点也不得而知。
我不是杀人犯。真的,我没有杀人。苛多,你在哪儿?我老是问这样的问题,我知道它傻,
但我怎么能忍住不问呢?我曾想安安静静、不为人知地活完我的余生——我指的是神所能给
我的所有时间。因此我要求木头,啊!对这处住所保密,不要告诉任何外人我们搬到哪儿去
了。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从人类消失出去。可是木头没办法做到,在他油画布背后的落
款处,煞有介事地写上:“木头:XX年XX月画于上苑” 。在他的信里、在他接打电话时都
不断说着上苑村这个地名,还召来很多危险的客人。
我想我是无处藏身了。
苛多,说到木头,我有太多的话了,我怎么会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怎么会……?你不会知
道木头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我的老天爷!可以说在人世间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邋遢的人了。
真的,我告诉你,你一定得信我。你知道吗?他从不用屁股去坐椅子,而是用后腰背。你会
问后腰背如何坐?这你就傻了不是,那是半躺着,根本不能说是坐。你看见他这么半躺着的
时候,并不是在闭目养神什么的,而是在挖鼻孔或是在啃指甲。想明白了再竖起身来,直视
画布。两支手轮换着拿画笔——他左右手都能画。空闲的那支手就使鼻孔中、嘴唇上都沾着
油画颜料。这还不算,他会将身上所有的污垢——包括毛发——都放进嘴里去让门牙嚼过。
这真要了我的命。嚼过后是不是吞下去了就不得而知,因为我无法继续看下去而不让自己恶
心得吐出来。但我确实没有见他将嚼过的东西吐出来过。再说他的牙刷,那些白色的毛桩子
里也全是污垢。快成咖啡色了,比别人的鞋刷还脏。呕,我要吐了。真的,你得相信我,虽然
确实有些夸张。开头我以为他错将达利牌颜料管当成牙膏管,将棕黄的油画颜料挤在了牙刷
上。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是他从来不将牙刷放水里洗。头一次刷完,下一次再用都甭往
上面挤牙膏了,接着刷,仍会有泡沫子出来。他的洗脸毛巾也一样,基本上不放进水里去洗。
打湿后在脸上擦拭完了往铁丝上一搭,水滴滴答答。到晚上再用时,那毛巾滑腻滑腻的。有
时候他更是干脆不打湿毛巾,到第二天等它干了,不滑腻了,用手将水浇在脸上抹一把,再
用干毛巾一擦。脸上立马一道道红血痕。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毛巾齿刮的。你想啊,这油腻
的毛巾干了,还不跟铁刷子一般?!这么着他就干脆不洗脸了。所以人都说他长得黑。那哪
是长得黑呀,是脏得黑。不但脸黑,他所有的用具:枕头、被头子、衣领子、袖口子……,
全是黑的。衣服裤子上大面积花花绿绿。他画油画不仅是在画布上画,也在自己身上画。我
说那是先在身上打草稿。他说,哪那是打草稿啊,是画得忘情时不留意贴上去的。呕,妈的!
真糟糕,我身上也染上了颜料。他就有这么讨厌,什么东西拿那儿搁那儿,从不会放回到固
定的地方。让你路过他经过的地方便也沾染上他的污垢。他那些脏衣服什么的,你要帮他洗
了,他会骂你败家子,说把东西都给洗烂了。他的眼镜片子也从不擦拭,透过污迹斑斑的玻
璃镜片他是如何看清眼前的一切,而不至于将自己撞得一塌胡涂?真让我寻思了好些年也没
个结果。这样的人,对于他时不时口臭你该有心理准备了吧?不!你再怎么准备还是会吓你
一跳。在一个空间小一些的地方,比如小汽车里,他的嘴张开来呼气,就如一个污水道口的
盖子打开了一般。你会怀疑他的肠肠管管与哪个阴沟接通着。真的,这一点也不是夸张,你
得相信我——不是我鼻子过分敏感什么的。与他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不出十分钟,你就得沼
气中毒而死。我常常琢磨着他怎么就没得个“非典”什么的?那样就让他戴上口罩或者防毒
面具什么的。我绝对没瞎说。所以那怕天寒地冻,只要他在车上,我非打开车窗不可,把脑
袋伸出去。我情愿冻死也不愿臭死。你得相信我。——当然,有时候我也不免有点夸大其词。
这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不仅如此,木头还大大例例。从厕所里出来,十有八九那裤门裆都不会拉上。哦,我要倒地
死了。他对什么都是这样,打开就不会关上。包括水龙头、颜料管、电脑、各间屋门、他的
衣门襟(后来他干脆从不解开那些扣子,全过钻进钻出)。更别说是坛坛罐罐、书柜衣柜什么
的。最要命的是他连冰箱打开了也不关,常常使冰箱的东西变得臭烘烘的。我每天干得最多
的活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关上所有他打开的“东西”(除了裤门裆),以及清扫从他身上落
在四处的污垢。我曾经发明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垃圾袋子,挂在他身上。他对我大吼,说我是
有洁癖的疯子。他也不想想,一个有洁癖的人与一个邋遢的人相比,到底哪个更让人恶心?
哪个更像疯子?真是黑白不分!
我想啊,他是命好——没人把他丢到牢里去。像他这样的人,要是进了监狱,非被打死不可。
连尸首都找不见——卟哧——像一缕烟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知道,那狗杂种——
我表叔——在他干了那些事情之后,在静静死了之后,他也像一缕烟——卟哧——这世界压
根儿就没存在过这么一个人似的。你要到监狱去问,谁谁谁……某年某月某日被关进了你们
这里,我现在要找他。一张钢铁板的脸对你说,你找人?……问谁呢?这里是垃圾场,只有
腐败的食物和废弃的水。要找哇,上后面粪坑里——捞去吧。
哦,“捞”——你知道这个字的含义吗?这字我是从一贯油腔滑调的傅维那儿学来的,他管监
狱叫“局子”,管从局子里往外活动着出牢房叫“捞”。什么?你还记得傅维这小子。是的,
是的,就是那个厚脸皮的傅维。像个跟屁虫似得跟着你,破坏了我们好些个秘密幽会。这些
年他做生意不成,老婆到是换了三个,还学会了在这个混账人世间如何混水摸鱼。对,他就
是一条泥鳅!没错!这词特配他。他好像什么都老练得不行,但却常被别人算计。不过,我
还是特别喜欢他,他的幽默虽说没有原来那么轻松,却更加让人回味。这家伙的确是一个聪
明的过了头的人。他管所有被关进牢房里,想办法要出来而采取的行动称为——捞。就像从
池塘里捞虾那样捞,他说,当然虾不是白被捞的,也得使些诱饵不是。这种时候不能吝啬—
—他特别强调。他还会滑稽地做一个捞的动作——手指头弯曲着张开成勺状,弓下身子,腿
叉开,手在裤裆底下从后往前再往上一捞,将手伸到你鼻子底下说,你得奉上黄金一百两。
我的天,他抓了一个臭屁出来,差点将我熏死。得,总之,你要采取行动——捞!他将捞字
说得怪怪的冗长。他还专门为一个进过局子的伙计写了一份“专著”。自己得意得不行,以为
写得如何如何,读一点给你听,听着,我开始读了:
我要说的这位伙计的主题词是:局子上空的绕鹰。说一口你永远猜不到源头的普通话,后来
又改一口永远是外地人的本地话,作风干练,我给这位伙计取了一个雅号叫闷胆大,看见他,
我经常会产生错觉,我觉得他生错了时代,应该生在革命的红色岁月,应该是像一个老革命
家,因为他洋溢的激情总有革命的豪情在荡漾,如果他的腰上别上两把盒子炮,我一点也不
会感到奇怪,再带一顶红军帽,说把这个灭了,把那个砍了。我真想拎个包,在他身后给他
当秘书,就太爽了,如果再给我点小权,就更好了。
后来他进了局子。为什么给逮进去,他说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公安局也没有结论,就是囫囵
了一圈,气都给气死了,我说是不是像走夜路,给人黑了一棒。他说,差不多吧。说实话,
他进去了,让我大大地改变了对局子的看法,以前,或者说是打小就形成的观念,总觉得坏
人才进局子,但他在我看来,与坏人是谱都不沾的人。后来我相信,局子里关的真的夯实了
的坏人并不多,一念之差,坏了事的人肯定是占了大半。人的想法真的是一念都不能差,人
的每一天,其实都很危险的。以他率直的性格,穿行在心地莫测的种种圈套中,安有不栽水
的道理。
我对他家人说,赶快捞啊。家人说,捞他妈个锤子,钱都捞完了。我一听——这叫什么生意,
枪打进来,炮打出去,菜钱没找着,饭钱都没了。
过了将近一年,他给我寄了一本书,是他自己写的,说的就是局子里的事,我是一口气读完
了这本书。书倒是写得不错,但我想这不对呀,这不是种的珠宝长的粪草吗?坐两年牢换一
本书,操,出息大了。书就是好得比花还漂亮也不值。我一想起书中所述的故事,简直令人
发指,一大堆绝望的命运所呈现的场景也不是绝望恐怖这样的词汇能够承载的,人到最无助
时会是什么样子。比起来,他在里面还算好一点,第一,他没犯杀头大罪,第二,以他的智
慧还不至于落到人见人欺的程度,甚至在虎狼规矩的牢中,还小有一点欺负别人的本钱,按
他们的行话说,上霸位坐不上,三霸位还是稳当的;第三,还有一个家让他牵挂并且家人还
在为他积极想办法。所以,他看见了世上恐怖的场景,但他撤退的路还没有被完全堵死。人
在绝望时总会对自己先天的命和后天的运,做出各种猜想和祈愿。我对他的祈愿就是希望他
离局子远远的,从此以后不沾不碰。
有件事真让我感到神奇,他家人居然给最高领导人写信申述,在大雪飞舞中,开着车,带顶
搭耳朵帽子,到处上访,可以呀——一切都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果然,“捞”的努力没有白费,半年以后还真给捞出来了,一个串了种的红色革命家,带着上
霸位的旋风,挣足了牢头的面子,又回到了人间。

苛多,怎么样?你定会说,这是哪儿来的油腔滑调的乌鸦——对,就是乌鸦。本来想说画眉
鸟的,他还够不上格呢。我不得不承认,虽说他是乌鸦,但对要积极去“捞”——这样的问
题到也说到点子上了。在监狱门口你如果只是一再地问为什么,那有可能连你一块儿关进监
狱。哼!瞧你还是不是人模狗样的。所以,像木头这样的人就得让他到监狱这样的炼狱里去
炼炼,不然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要想办法去改改他身上的那些个毛病。
嗨,我给你说这些,真是自己糟践自己。这么多年我得天天和木头在一起。——气疯了,—
—气毙了,……死了多少回,我都数不过来了。能想象是怎样熬过来的?你尽管发挥你的想
象力吧,怎么想都不会过分。什么?我唠叨,你还没见过比我更叨唠的呢。
当然,他还是有优点的。对我他从不撒谎,一幅画卖了一万一,他不会说只卖了一万。虽说
他的画卖得比我好,但几乎没什么人开高价。主要是少了些匠气。他与上苑其他的画家不太
一样,他读了太多的书,在他的画里溶入了太多的文化、太多的思想,甚至有太多的理念—
—显呗!生怕人们说他没文化。还有过分地写实以至少了些空灵。他那些人物画,鼻子是鼻
子,眼睛是眼睛,都对准了位的。人物的表情和背景让人联想太多。他干吗不能像毕加索那
样错点位什么的?眼睛里还都有水,滴滴答答,流得画室里四处湿滑滑的。你要就此给他提
点意见,他则说:
“别人拉下的屎,你吃吗?我得自己种地,自己收割,打下粮食自己弄出一顿自己的晚餐来,
别人吃了消化不了,还就得我吃。”
哼,那神气就跟乡绅瞅着他地里收获的粮食都变成了黄金一般,两眼发光。哈,牛着呢。也
就是些台胞侨胞什么的肯出高价。收钱了,他会请客让大家伙来吃一顿——我想他实际上只
是找借口好大吃大喝一顿——或给哪个有点希望的小画家捐点款什么的。资助一些有才华的
学生将学业完成,这些是他乐此不疲的事。说句公道话,他到不太吝啬,并且热心肠。就怕
他热过头了,产更多的臭气。弄得我跟9·11后的美国人一样,天天戴着氧气脸罩过日子。
不,是SARS流行,满大街的人全得戴上口罩。哎呀!不能再说他的气味了,马上又得吐。
说点愉快的!哈,有了。上次,村里举办艺术家工作室开放展,每个画家出资6000元,用于
广告和出画册。广告上印着行车线路:天安门正北、皇帝脑门心上四十公里,乘916路公
共汽车转947路公共汽车——公安局的人会开专车,车顶上闪着刺目的灯光——即到。还
散发了很多请柬。请柬上用中英文标着地形图、门牌号与画家名(由于我强烈反对,上面没
有印我家的门牌号和我们的名字)。有一位没多少灵气的美院学生看见了也想参展,他急急忙
忙在村里王老五家租间厢房住下。将画在屋子里摆开后,站在院门口候着穿梭的参观者。可
由于他没有交那6000元钱,广告上没有他的名字。请柬上也没有他画室的位置图,画册上更
不会有对他的介绍,当然也就没有一个人光顾他的画室。最后他坐在王老五家院门口伤心地
哭了起来。房东王老五看见了,跑来找木头。王老五是村里老书记的儿子,有些霸气。还在
大门外就吆喝:
“木头老师,我那院里好不容易有个住客。你怎么就不能照顾着点呢?”
木头一头的雾,说:“你让我照顾什么呀?”
王老五手里拿着一张请柬说:“这上面怎么没把我那屋给印上去呢?我屋里住着一个小画家。
你不知道?”
木头听了,一边擦拭着掉在人中那儿的鼻涕一边笑着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事不是我在作决
定,是画村长召集上苑一百多个画家集资共同举办的。而且筹划了有半年多,怎么都没听说
您那屋里有一个画家呢?”
王老五可不管这些,他蛮横地说:“甭给我说画村长,那家伙就知道自个儿画几十丈长乱七八
糟的肠管,还都结成疙瘩,这不,得了肠梗阻,最近那肠管开始爆炸了,炸开的地方生出些
鬼模鬼样的人头马脸什么的,这人已走火入魔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那都是一些有机抽象符号,是一种绘画语言,他用这些来艺术地表现他
的欲望、记录他的烦恼。怎么到你那儿成了肠梗阻呢?”
哦!我差点晕过去。他说完将粘在手上的鼻涕和着颜料两支手相互搓搓,搓出细小的条条来,
然后伸直手臂,让条条从手上自然坠落地上,他说这是“干洗”。王老五将头甩得跟拔郎鼓似
得,眼睛看着木头的脸说:
“得,得,得,我就找你。你得给我想办法,让人们也上我那屋去看看。有人画了漂亮的画,
我不收门票,白给人看还不是好事?嗯,你说是不是!?”
木头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他一遇上难事就揪自己头发——哪天他最好能将整张头皮都给揪下
来,那才有意思呢。《环球青年》杂志社的林木那天正好在我家,他看上去虽是文弱,但瞅见
这么不讲理的人他也不虚——我从不小瞧他。他插嘴说:
“王老五,画家们在六个月前就每人交了六千元钱发布了这些广告,你让人家木头如何使这
些并不知道你那屋的人上你那屋去呢?”
王老五也觉着自己没理,他用手挠挠自己的耳朵,并不理会他认为没多少能耐的瘦弱林木,
仍对着木头说:
“唉,你也知道,我那破房能有人租也不容易。你就帮帮忙!嗯?”
 这时木头手捻扯断的头发,又那样伸直手臂,将头发尽量离身子远一点的地方落下去(还好,
没放嘴里去嚼),然后说:
“好了,有办法。王老五,你去叫你那屋里的小画家过来一下,咱们在接下去的展览日里,
让人们也拐进你那小院里去。林木,你要没事也帮帮忙。”
林木问:“怎么帮?难道上村委会的广播里去不断广播不成?”
王老五傻乎乎地大声叫好:“对对对,好好好,就这么办。广播。”
林木听了给木头一个劲做鬼脸,木头着急地说:“不不不,那不成。这不破坏了我们这村特有
的安静祥和气氛。何况你那屋拐弯抹角的,人们还是走不到你那屋去。我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能让人们拐到我那屋去?呵,木头?”
“王老五,你要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办,办完了你就知道了。”
“信得过,信得过。你木头的为人我知道,上次你家院子里的活没干好,嘿嘿,嘿嘿……,
你还照样付了我工钱,说起来还真……有些……对不住。下次,下次有什么你言语一声,我
一定给你办好啦。”
木头朝王老五摆手,王老五立马点着头说:“好,好,我不多说了,抓紧时间,我这就去叫那
小画家上你屋里来。”
说着王老五屁颠颠地走了。木头回头上街买了一大包不干胶纸回来,连夜又写又剪又贴,包
括王老五、王老五媳妇、小画家、林木等。在木头的指挥下,小画家写、王老五媳妇和林木
剪,做了上百个不干胶纸箭头。上写:“XXX——那小画家的画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我连名字
都记不住——画室”。王老五则拿一把扫炕的小扫帚,到街路上去扫灰尘,木头拿着写好了字
的箭头,王老五扫干净一处他贴一处。从村头一直贴到王老五的院门口。我跟在后头看热闹,
木头什么也不让我干,说我干不好(小瞧人不是!)。把王老五乐的,画展完了也不让撕那箭
头,只要他在街上看着,还不让人踩。他自己每天沿着那箭头来回走五、六趟,见陌生的外
地人就说:
“沿着这箭头走,就到我家了。嘿嘿……。”
很多外面来参观的人一看他那农民形象:胖胖墩墩,胡子头发拉拉茬茬,身上穿着洗白了的
黄色卡叽布军上装,春秋卫生裤下装,一双雨胶鞋不管天睛下雨都穿着,身上任何地方都蹭
着白色的面粉、灰色的尘土、黑色的炉灶烟灰,走路提不起脚后跟,一走一刮“喀喀——喀
——”响。人们就纳闷儿:“这也是艺术家?敢情上苑艺术家村都是些农民艺术家呀?”
有些认识的人转到我家里一看木头,差不太多。只是春秋卫生裤换了花油牛仔裤、黄军装换
了花油长衫子。天热时他赤膊上阵,胸前的毛结着颜料疙瘩、肚皮上也是油花。雨鞋换了脏
拖鞋,连脚趾甲缝隙里都是各色颜料。说穿了他就是油印机上那个油墨滚子。喂!你说谁呢?
叨唠婆?谁叨唠……啦?……唔……是有点。可我以前并不这样。
嗯,说到哪了?哦,那小画家。小画家为了感谢木头,请他到馆子里吃了一顿——木头就是
冲着这个才帮忙的,一说到上那儿去喝一杯他的眼睛就发亮。小画家最后没怎么出名,王老
五到是出名了。而王老五又四处说是木头老师干的,这样木头为人憨实这一点传开了,搞得
村里老少皆知。这些好像还都是真实的,一点不假。的确,木头常能干出这么些有趣的事来,
让我乐上好长一段时间。要是没有这么些让我宽心的事,我恐怕早就到这儿来挖墓穴了。但
人心隔肚皮,这话几千年前就被人说烂了,现在说也不过时。谁知道木头肚皮里的那颗心在
我看不见的时候他在干些什么勾当?你也不知道,苛多。他人皆地狱——这话谁说的?简直
没治了!
当然,我也常让木头受不了。就说对这处住所,我要求他保密,他太做不到了,就对我大声
嚷嚷。我则回他,我被关了三年还不够吗?我被皇后芭萝控制了三年——不能打屁、不能哭
泣、不能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不能在蹲毛坑时超过一分钟、不能有一丁丁点儿的个人隐私、
不能独自享用一块带毛的猪皮、甚至不能让你的眼珠子胡乱转……。嗯?你还要我在一个十
多平米的铁桶里像鸟儿一样关着吗?跳不能跳,飞不能飞,连路都不会走?还……还不能打
屁——首先声明:我从不打屁——是的,不能打屁——这是最关键的!啊?我还没受够永远
看不到天空、永远与几十号人肉贴肉地挤在一起睡觉的日子吗?啊?还要每天吃盐水牛皮菜
下糙米饭吗?还要小心翼翼地听候看守的差遣?还要没日没夜地组装一串串节日彩灯,而自
己永无节日吗?啊?还要在监狱里等着一封永不会送达的信?还要每天去将厕所一寸寸刷洗
得比我们的饭碗还要白净吗?还要???……啊?等……等头顶上那把刀随时掉下来,将脑
门心戳穿?等着枪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响起?我还得听那《钟声》:

如教堂里的钟声,
每天早晨和傍晚如期敲响。
当、当、当,如巨大的
钢盔,盖在我们头上,
再由一只多毛的粗手,握着
一根棒锤,没命地撞击。
将我们的耳膜震破,
使我们的脑袋开花。

它不会让你就此死去,
活着,经受生不如死的体验,
到人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
你有嘴不可以说话,
你的耳朵只能听钟声一样巨大的诅咒,
你有鼻子闻不到春天的花香,
你有舌头只能尝尽人间苦难,
你的手触摸到的只有冰冷的铁。

如教堂里的钟声,
每天早晨和傍晚如期敲响。
当、当、当,每回敲十三下,
这是我生命中的劫数,
斐菲草一样种在我的体内,
逃不了也躲不过。

熬到头,还被送进安贞医院用绳索绑了,让他们在屁股上练习投镖……射箭?……钻探?
嗯……?不要歇斯底里?谁?谁歇斯底里啦?把你关进去三天,别说三年,你就知道什么叫
歇斯底里啦。——结果他也不敢保证什么。这不就得了,你都没什么把握的事,嚷嚷什么!?
看着上苑这美丽的房子和院子,有时候我会心满意足。但一穿过那长长的巷道,走出大铁门,
我就不踏实。哎呀,我的老天爷!这真要了我的命。我总要前后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在附近
溜达,脑袋快晃成拨郎鼓了。木头上南方去逛游那段时间——他常四处晃荡,旨不定什么时
候晃荡个淋病、艾滋病、“非典”什么的——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住着写那本囚人说案的书《无
奈》时,就尽量不出门。让住斜对过那村里的电工以为这房子里没人。门前的积雪几个星期
都不会有人的脚印。这样要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找我时,他就可以说,她早就不在这儿住了。
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就说大门外的那堆牛粪吧,农民无端地将它堆在我家院门外,臭得
我更不爱出门了。一日里我想,也好,这牛粪臭是臭,可不也是肥吗?院子里有三十六棵葡
萄、四棵猕猴桃、两棵苹果、三棵枣、五棵樱桃、五棵梨还有杏树,这些果树都饥渴着要这
些肥呢,于是就铲些进来埋入树底下的土里。嗨,第二天就有农民站在院外,对着我家门大
声骂开了:
“偷粪啦呵……,你一个艺术家竟偷起我的粪来咯……!偷也就偷了吧,你总得出个声啊?”
“有偷东西出声的?”我在心里回她。
那农民骂了几天,把我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怎么就知道那粪少了呢?称过斤两的?
她怎么就知道是我呢?她有第三只眼埋在粪里?简直不可思异!
后来我干脆想像非典时期那样家家村村都封锁了,并且用砖将院门封死。这样,看起来这儿
只是一堵没有人家的院墙而已。我要出去就搭一梯子,翻墙。或实在要买些吃的、用的等物
品,就打电话请画村长或孙文波给买一些,在天黑后从外面给我甩进来。可问题是他们俩是
否就是可信的?虽然我将《无奈》的磁盘存了一份在画村长那儿。哦,你不知道他是谁?呵,
他人不错,肯帮忙。就是有点小肚鸡肠,一幅画要价四万元,一点不少。说,这是一种身份,
并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想他不会将这交出去给想害我的人,但我没什么把握。我还对谁有
把握呢?
就说孙文波吧,这人是不是我虚拟的,上苑村有没有这么个诗人,我不敢确定。不过到是有
个叫这名字的家伙在“北大在线www.beida-online.com”的网上当版主(或叫斑竹)。的确
写了一些诗,我看过他写的《上苑短歌集》。苛多,你也可以看看,网上有他的专栏。写得好
不好,我是没什么把握,但至少觉得没像其它那些假模假式的诗,让我恶心。真的,我不开
玩笑,有些人把诗当作一件礼服来穿,玩很多花样只是为了炫耀自己多么装腔作势。你看了
不恶心的将自己的胃吐出来才怪呢!我决定不再出门后,委托孙文波给我往院子里甩吃的,
但我并不相信他,谁知道他甩进来的东西里会不会有毒?不见得他是个诗人就不会在甩给我
的食物里玩些花样。我可不乐意让别人拿我的生命玩什么花样。这是我自己的事,得让我亲
自来干。我要是食物过敏了,中毒了,死了什么的,你就去找一个叫胡续冬的家伙,他是“北
大在线”的负责人,常到上苑来。这样公安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孙文波(其实他就住我家隔
壁)。不过那些公安会不会为了我去劳心费神,这我更没把握。
我对人间的事都没把握。
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唯独对植物有把握。它们在春天里绿、在秋天里黄是绝对的,到时候
该结果的结果、该开花的开花也是绝对的。向日葵的种子可以生着吃、炒着吃是有把握的。
这大山里长着上千百种植物更是不在话下。瞧这墓穴对着的那片山林,在这秋天里闪着斑斓
的色彩,层层叠叠,上万只鸟在期间飞翔穿梭,傍晚时鸟声一片。苛多,你在画布上也只能
画出它的一个局部,而无法全收入框中。


这片山林原本是她家祖先的地产。到她爷爷手上后,给败了下来。
    这片由她的祖先们占领的土地满是生灵。这里是它们的乐园。没有翅膀也能飞——它们
是用思想飞,只要动一动念头就行。它们甚至能进入你的梦——只要它们想;多大的体积也
没有重量;它们看得见人类,人类却看不见它们;它们能与几万年前的人见面也能与几万年
后的未来人交流——在它们那儿似乎没有时间;但人类如果没死就不能与它们交流,杨子是
个例外;用人的想法就会担心,这样子它们那里不就会拥挤不堪吗?错了,你不能用人的思
维来想它们的问题。它们是可以重叠、交溶、穿插……等等。它们总是在人类的送葬队伍后
面载歌载舞,并且大声地取笑那些为失去亲人而哭泣的人。
他们轻飘飘地过来,望不到边的一大群,迎接着后辈。其中一个是她爷爷,爷爷的脖子上拖
着一根长长的绳索,仍是多年前与她阴阳分离时的模样。扬子见到他有些惊喜,她放下手中
的铲子,暂停掘墓,想迈步过去与其攀谈。却发现自己没有了重量。任何一点点力的动作都
要弹跳起来,无法用贯常的控制来稳定自己。
她有些尴尬,作出笑来掩盖。迎着她爷爷伸出手臂,作拥抱状。张开嘴:
“爷爷。”
“你杀了格子的母亲吗?只有你能杀了格子的母亲。”
“没有,不是我杀的。”
“这么说她真的死了?死了好,死了好。她在人间多活一天便使扬家的罪孽多增加一斗。”扬
家老爷什么都用斗量。
“是的,格子她妈死了。但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可是我四处找格子,她是我唯一
的姐姐。爷爷,格子姐姐哪去了?好像她只在人世间生存一个月就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你们谋杀了格子吗?”
“你外婆——那个苛刻的老尼姑——诅咒了她;你姥姥也对她的存在耿耿于怀;还有你奶奶
——这个永远养不家的堂客——说到格子就会露出恶毒的笑来;最有可能性的是你和你表叔
——噢!还有你母亲——虽然我最不愿意说她不好。……格子的私生女身份……扬家的脸
面……我受不了这些,你知道吗?唉——,人啦!”
“这不是格子的错。是我父亲迫使她来到人间。要恨也只能恨他。怎能让我姐姐格子来承担
呢?!爷爷,对这一切该负责的只有你和你那宝贝儿子。”
“混账!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变幻莫测,你喜怒无常,你你……你思维混乱!你说话时而
幼稚,时而老练,时而伶牙利齿,时而癫三倒四、结结巴巴……。你你……你怎么就疯了呢?
我们家族里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呀?你得弄明白啦,你什么都没有弄明白就急急慌慌跑到这儿
来,这不成。回去!弄清楚了再来!”
   “我到哪里去弄清楚这些事情?爷爷啊——。”
“你的脑袋从来就没清醒过吗?嗯?扬子。你必须将一些事情弄明白了再来!”
她没听到爷爷和自己的声音,但一个如在太空洞里发出的声响:“嗡哇——嗡哇——嗡哇——”
的,一直在她的耳朵里打着转。她努力寻找说话的人。可谁的嘴都没动,表情也都一样。她
久久地观察着他们,发现他们的脸不再用来表露喜、怒、哀、乐,那声音也不是用嘴发出来
的,并没有声音在空中穿过。是他们用思想传达给她的。
她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张大口,鼓动着肺叶,让气流去震动喉咙里的声带。她发现一点用也
没有,哑了。
她惊慌起来,涨红着脸,手脚不停地比划,想产明自己的观点。结果使自己跟电子游戏机里
程序出了错的超级玛丽一般,在那里滑稽地弹跳个不停。
在她不停弹跳时,有人拿了她的铲子,在她墓穴的南边挖坑。挖坑的人没有脸,由一件有风
帽的黑大衣裹着一个人形。它挖一个坑丢一个人头进去,像种子那样丢进去。人头是活的,
有她外公外婆,有她父母,有她姥姥,还有格子,不,是静静……,就是不见苛多。他们在
与挖坑人说着什么,而那人头似是代表了一个完整的人身。随后,挖坑人挥一挥长袖,像是
在说,好了,好了,不叫再提过多的要求,明年开春你们都会发出芽来的。草民发着草的芽
的,最先出生;人间欲念还未彻底断绝的,夏日里会开出花来;木本植物要慢些,要好些年
方能长成气。静静,我会让你长成一棵树,一棵开玉兰花的树,你看如何?格子。挖坑人癫
三倒四地唠叨着。
那坑里的人头鼓噪起来,惹得挖坑人一阵烦躁,他铲起泥土将人头一一埋了。扬子看见静静
仍然用她闲雅的笑倦在土坑里,当泥土向她盖去时,她缩短没有的脖子,似用被子将自己暖
暖地护住一般闭上眼睛。一切也都安静下来。
挖坑人将地刨平整,提来一桶水,一勺一勺地撒在刚刚种好的人头上。完了,它拍拍手,像
一个累弯了腰的老农,守着自己刚刚种下的红薯,心满意足地在地边坐下。
扬子想过去与挖坑人说话,问问她童年的朋友静静什么时候会变成一棵玉兰树。她爷爷已飘
过来将仍不停弹跳的她按住,在她的脑子里说:
“回去吧,想明白了再来。”
什么事是能想得明白的?她知道一辈子她也不会想明白什么事。她的出生,苛多的来龙去脉
等,她都无法弄明白。哪还有什么事会是明白的?!从认识苛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被
这些祖先的神灵糊涂着。


苛多与扬子
扬子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尖尖是九寨沟还没有开发前的探险者。
她们背着大包的绘画工具和摄影器材,在那荒凉却美如仙境的山水间跋涉。路途中与尖尖学
校的一位老师,美术学院西画系的讲师苛多聚合了。他瘦高个,动作似有些笨拙但却有一种
说不出来的优雅,一举手一抬脚都显得那么地从容、舒缓。他一见扬子就说:
“你一定是尖尖的姐姐扬子吧?常听尖尖说起你。”
扬子心里琢磨,尖尖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呢?其实尖尖崇拜扬子,说扬子多才多艺,在医学院
主修精神神经科时却还要天天跑到美术学院去选修基础绘画。这会儿当了疯人院的大夫,却
常常跑出来画风景。夜里还悄悄写些字什么的。虽从不拿出来给外人看,但尖尖能看到。自
从这对多年不见的姐妹重逢后,她们俩就有说不完的话,说童年的苦难,说她们在这个世界
上如何独立生存,说她们的爱好……。她们俩人似乎都对视觉艺术、语言艺术有着特别的兴
奋点。尖尖对扬子写的诗尤其赞赏。这时扬子不自然地说:
“啊,尖尖,你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尖尖说:“他就是我给你常说起的那位被同学们称作‘后现代古董’的。”
说到“后现代古董”的绰号,扬子想起尖尖常在她面前提起的,一个教西画的人却不时将宣
纸往桌子上一铺,先不是去构思图案、色彩、线条等,而是先构思一首诗。题在角上。而后
铺开宣纸、磨墨、捻笔,根据这首诗的意境去画一副国画。当一副国画完成后,他将它藏起
来,然后坐在油画布和颜料堆里,去回忆、追索和扩展这副画。最后一副抽象的、包容广泛
的油画就创作完成了。尖尖将苛多油画的照片拿给扬子看过。后来在一次双年画展上,扬子
看了他另一些画,扬子认为很有想法。她说,站在苛多的画面前,除能读到苛多独有的语言,
能传感到他的苍桑、他的感伤和对人世的悲悯;有些画甚至让扬子读到了对死亡的赞美。扬
子不免用充满疑问的眼睛看着苛多,觉得这绰号似乎与他对不上号。
扬子惊奇地发现,苛多拿烟的手很特别,他不象一般人那样是由中指和食指夹着,而是用除
小手指而外的四个指头撮着,着火的一头向里,烟嘴朝外露出一点,刚好够嘴唇吮吸。让人
担心那着火的烟头随时会将他的手掌烧出一个洞来。扬子觉得苛多的优雅中不时显露出抒情
诗人的神经质,以及她家族特有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光穿越了时空,从这里进去好像就再也
找不着回来。有一种对死亡的迷恋神情。这使扬子感到苛多是她从小就认识的一个人。哦!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扬子想。
扬子瞪大眼睛看着苛多。这时苛多接着说:“尖尖将你写的诗拿给我看过。”
扬子的脸立刻通红,目光赶紧从苛多身上转到尖尖的脸上。她责备地看了一眼尖尖,她对尖
尖说过她的文字不外传的,可尖尖觉得她的诗写得非常好,不给人看是埋没了。扬子跟尖尖
说,她一点也没有让更多人读她诗的欲望,她写诗只是因为她自己需要写,就如她活着需要
呼吸一样。但实际上冥冥中她也希望有一个能进入她生命的人与她一起读她的文字。这会儿
她低下头来说:
“我的诗‘太自己’,写它们时我只脸对一个读者,那就是我自己。所以不会有别人要看的。”
扬子在说到她的诗时,一种不自觉的忧郁写上她的脸。似乎生命带给她的都是些不堪重负的
山峦,压着她、托着她,让她看不见生命的光辉。那些诗好像是她一汪汪一汪汪冒出来的血
液,以至她生长得如此纤细瘦弱,像一株黄山顶上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水杉。
苛多的眼睛长时间地停在扬子身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一股隐密的力量在左右他。
在心里种植下这株水杉,想要呵护它,使之长得茁壮。他用细细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她似
的说:
“我有张题为‘庭园深处’的油画,就是读了你的一首同题诗而后画的。”
他们在珍珠滩水边上坐下来。浅浅的水无声地流着,平缓、宽扩的水面上,一些小石子激起
的水浪如珍珠一般滚动着。尖尖在不远处支起画架,打开画囊,开始写生。扬子心神不知往
何处地望着水,眼睛随水而流动。苛多则意犹未尽地望着扬子,她看上去纤细、柔弱,但在
纤细柔弱的外表下又有一种与之矛盾的不驯服的野劲;有一个细小的、显得敏感的鼻子,鼻
翼时不时会神经质地扇动,像闻到了刺鼻的辛辣味,有一个喷嚏立马要打出来似的;她的嘴
唇线条优美,却顽强地抿着,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拒绝感。这是扬子第一次留在苛多眼里
的印象。尖尖则常对她姐姐说,她的鼻子让人感到她不好接近,有些尖锐;嘴唇则是性感的。
扬子要伸出手去揪尖尖,尖尖就改说是克制着的性感。
良久,苛多又说:“那副画参加了美国油画双年展,获得二等奖。”
看见扬子在沉思着什么,他小声读起那首题为《庭园深处》的诗来:
   
庭园深处,青苔爬满土墙
一把老去的藤椅上斜坐着
刚发芽就溃败如朽木的你
谁的脚步蹒跚如古迹,行无声

琉璃瓦从房沿上脱落下来
将枯井中最后的水滴溅起
床脚下、锦被上、绣枕边
处处留下泪痕般擦不掉的斑驳

廊柱上高悬的牌匾耷拉着
雨水凄凄漓漓顺匾沿滴落
梦一丝丝一丝丝飘离廊柱
浸入体内的却是陈年的黄连酒

风铃因锈蚀响声不再清脆
残墙显露向上的欲望,但
蛛网牵织、陈泥松裂溃烂
青苔在秋后的日子里纷纷黄去

命定你只能倾听不能躲避
逃走的路径已被杂草丛生
的门庭封堵。不再有新人
步入庭园,为祖先的灵牌下跪

灰光幽幽静静,明着那些
碎裂的旧事,千年的屋中
老风吹进来,正梁已歪斜
白蚁蜂拥而至,死从蚁孔流出

流进天井中玫瑰红的棺材
它怎么承载得下如此之多
这些捡都捡不起来的苍凉
死也不能阻止青苔在冬日消亡

该离去,该离去,如一粒
不醒的种子,被夜风吹走
落入深山的泥土沉睡千年
然后寻找力量从藤椅上站起来

扬子诧异地望着苛多,他能背诵我的诗!他的诵读如再一次的创作,如苛多自己的画,主色
调大多为墨绿、深棕黄、暗土红,线条扭曲、突断,疼痛的有来无去、无着无落的期盼充满
画面的每一处……,将她的心颤动。
他们俩对视着,谁也不愿将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似乎一移开对方就会消失一样,如他们
从小就消失而去的亲人。扬子喉头发硬,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说:
“啊,你能将这首诗背下来。怎么可能呢?我自己也背不了。”
“我也背不了自己的诗,可你的这首诗我就背下了。”
而后有好一阵,俩人都没有说话。四周静极了,细细的水声和远处鸟儿啼啼的叫声都没有他
们彼此的心跳声让他们听得更清晰。最后扬子低下头来,用嘴角的一丝笑意来掩饰自己激烈
勇动的思绪。
苛多也猛地醒了似的说:“哦,我开始写生了。”
说着,将画囊打开,取出画夹、调色板等。苛多将一张亚麻布用图钉钉在画板上。他拿图钉
的手不太利索,不是用力过猛将图钉脚折断,就是一歪,图钉飞进了草地。好一阵子,他才
将这张画布铺设完毕。这时他抬起头,准备取景。但眼睛的余光里始终影印着扬子。扬子在
自己的背包上坐了下来,她并没有去解开它。她觉得自己心里乱极了,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
眼前的风景里。
在珍珠滩的背后,竖起来一座山。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叶红了,只在秋天里才有的红。间
或有一些深棕色的枯叶提醒你冬天快要来临。不多的绿色都朝深墨绿里走去。这一切都没有
被珍珠滩的水忽略,倒印在它一跳一跳在水面上,使原本就丰富多彩的景象,变得更加闹腾。
使这处听觉上安静无比的地方,在视觉上出现巨大的反差。独自一人时,你会因自己与它们
在交流上的隔阂而产生距离感;你会明显地看到它们的傲慢,以至你无法与它们亲近;并且
你会因不知道怎样在这里安排自己而忐忑不安。
许久,扬子才取出调色板、颜料、笔及画板等等。动作缓慢,若有所思。最后,从眼前的景
象中将自己退回来,转脸看着苛多。苛多用炭笔在画布上勾线条。当他在眼睛的余光里看到
扬子在看自己时,便开始慢慢地说着他要说的话。关于他对诗歌的理解和痴迷;关于诗与他
的画之间存在的关系;关于语言的艺术与画里的语言;关于任何艺术都应有的真诚和纯
净……。最后说到俄罗斯风景画家列维坦,在世界上如此多的大师里他唯独喜欢他。说他的
《小白桦树林》、《金黄色的秋天》等画在用笔洗练、色彩鲜明后面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在孤
独的内心里有极富人性的对爱的渴望;也有对人这种生存状态的怀疑;有他自己的故事和他
自己的生命历程;似乎这些树、这些大自然的色彩比人更能理解神的灵性,甚至高于神。苛
多说,他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去到列维坦的风景里,那些白桦林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扬子问:“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在西伯利亚的大森林里。”
“为什么只有西伯利亚才有白桦林呢?”
“哦,不,很多地方都会有白桦林。但列维坦的神住在西伯利亚的白桦林里。”
扬子用笔在大红的颜料里沾了一点,将笔移到一堆柠檬黄的颜料里挠拌,那堆偏冷的柠檬黄
马上变成了阳光下的秋天那般温暖的桔红。她又问苛多:
“所以,你将到那里去?”
“是的,在我死之前。”
她迷惑地将眼睛从颜料堆里移到苛多脸上,看着他问: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
苛多微笑地看了扬子一眼,转而又看着他面前立着的画布,再抬头看看珍珠滩对面的山林,
抬笔在画布上涂上了大面积的红褐色。然后他说:
“等我画完了我要画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
“我还不知道。”
如果不是尖尖打断他们,他们不知道还要说多久。尖尖在远处说:
“你们冷吗?这天要黑下来了怎么就冷得不行?”
这时扬子也觉得寒气袭人,没想到他们已一见如故地谈了几个小时。扬子两手抱着肩膀对苛
多笑笑说:
“是的,天都要黑了。真冷。咱们找个藏民家去住下吧。”
苛多抱歉地望着扬子,也一笑,说:“瞧我是怎么了?话这么多。忘了这高原地区一到天黑就
降温,会冻坏你们的。”
说着立马起身收拾他的画具,转身对尖尖说:“尖尖,快点收工。离我联系的住地还远着呢。
全是羊肠小道。”
扬子问:“哦,你已经联系好了住地呀?”
“我就知道你们对这里没有经验。要不事先联系好,到时候在山里瞎转游,会被狼吃了的。”
“这山里有狼?”扬子有些紧张。
“上次我来的时候听到过狼的叫声。”苛多不想吓着她,用安慰的眼睛看着扬子补充说:“藏
民们倒是说少得很,都被猎人打光了。熊猫我倒是看见过,它又笨又脏。”
他们说笑着上路了。经过约半小时弯弯曲曲的路程后,他们一行仨人走在一个高出地面约一
米,石头垒的小路上。路的下面是青稞田地,那田地里尽是些扁块状的青石片。泥土很少,
青稞长得稀稀疏疏的。路的尽头有一个木结构的、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窗户很有特色,是一
个长方形的四条边都均匀地往里收缩成弧状的怪异四边形,似是一种宗教图案。在来九寨沟
的路上他们就注意到好多房屋的窗户都是这种图案。
这时走在前面的苛多,远远地对着吊脚楼大声喊道:
“阿夷扎,我们来了。”
没有回音,苛多加快几步走上楼梯。落在后面的扬子和尖尖则眼望四方地观看暮色中的景象。
太阳已经老早落在山坳里不见了,但它的光从山后面照样探出来,将山野弄得神出鬼没般。
原本墨绿、深红的树林,这会儿变成暗语一般的青黛色,并在其中藏着一些流动的紫褐色。
似乎这些树都长出了脚,在那里走动,没有风也瑟瑟地响。不是耳朵能听到的响,而是眼睛
能看到的响。
这时,突然从楼脚下窜出来一条硕大的藏狗,朝着还在石头路上走着的她们俩扑来。扬子用
身子挡住狗的去路,不让狗扑向后面的尖尖。狗就蹦跳起来,足有一人多高,两只爪子爬在
了扬子的肩头上,扬子一声尖叫,重重地跌落到一米多深的田地里。脚踝着地处,正好是一
块立起来的片石,将她的脚踝切割般砍出一道口子。扬子的脑袋里一阵闪电似的抽痛,将她
击昏过去。
尖尖大声地呼叫:“救命啦!救命啦!不得了!扬子,扬子。”
苛多和阿夷扎听见叫喊,立刻从屋里跑出来。阿夷扎忙着拴狗,苛多跳进田里,扑到扬子身
边。汨汩的血从扬子的脚下流出来。苛多紧张地看着脸色苍白扬子叫道:
“扬子,扬子,你怎么样?醒醒呀,你没事吧?”
说着用手抬起扬子的头摇晃着,扬子苏醒过来,看见苛多焦急的脸,想弄明白是怎么一会事。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下传来,在苛多的扶持下她坐了起来,伏身去看自己的脚。她和苛多都
看到了那道如嘴巴一般张开的伤口,伤口深处是白色的骨头,被不断涌出的血淹没。苛多惊
慌地叫道:
“我的天,伤得好厉害。”
扬子痛得几乎又要昏晕过去,额头上冒着虚汗,嘴唇咬得发白。说:
“请先用手绢……给我……在伤口上部……捆扎一下,……止血。”
苛多反应过来,应先止血。他从鞋上抽下鞋带,帮她捆扎。这时阿夷扎和尖尖也都跳进田里,
跑到他们身旁。大家忙乱地在她身上寻找是否还有其他的伤处。
天更黑更冷了。流了很多血的扬子,有些支撑不住地一阵寒颤。苛多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
来,给扬子裹上,抱进屋子里。
尖尖将一张乱七八糟的床铺平,苛多将扬子轻轻放在床上。阿夷扎端来了热水,苛多将她浸
满了血的鞋脱去,一边洗一边对扬子说:
“忍着点,忍着点。我给你洗洗。”
扬子咬着牙一声不吭。尖尖却在边上似乎伤在她脚上一般,不敢看也不敢帮忙,嘴里一个劲
地说着:
“怎么办?怎么办?这地方上哪儿能找到医院呢?”
阿夷扎说这山里没有医生也没有医院,他们看大病都是要走半天的山路,到山口去搭一天只
有一趟的班车,再有半天就到南平县里了,那里才有医院。
扬子进屋后,身上暖和些,神智清晰多了。她说:
“尖尖,你别着急,不要紧的。你去弄些开水来,在里面多放一些盐,给苛多端来洗伤口。”
尖尖答应着,急急地要走,又被扬子喊住:“哦,尖尖,将你的和我的手绢放水里去煮一煮,
再端来。”
苛多一边洗擦伤口一边听着她如此镇静地吩咐尖尖。对她能如此坚强并从容不迫地处理自己
的伤痛,心里充满敬佩。他也从刚才的惊慌中镇定下来,像一个老练的外科医生那样,将伤
口洗净包扎。
他们决定明天一早将她抬到山口去候那辆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车。可是,伤口太大、太深,怎
么包扎也止不了血,两条手绢一会儿就红了。又不能长时间地让苛多的鞋带捆扎止血,那样
会使这只脚死去的。于是只有捆几分钟又放一下,再捆几分钟。这样反反复复,苛多一个晚
上坐在扬子的床前,十分担心地关注着扬子。尖尖要换换他,他也不放心地扒在床沿边看着,
时不时用手去摸扬子的脉搏或轻轻地问:
“扬子,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苛多一刻也不敢放松,他觉得他只要一闭眼睛睡着了,扬子就会有生命危险似的。扬子则由
于疼痛和失血,已沉沉地睡去。



她的祖先们对自己的那片土地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爱法。上三辈子起往前,可以追逆到夏、
商、西周时期,不管什么样的战乱和朝代,总有那么一大片的山林与田地属于这个古老的家
族。在这片山林上,树从不让砍伐,动物从不让猎取,整座山只用来埋葬家族里死去的人。
虽然到她爷爷那一辈给败了,那也是祖先有意在共产党当权前安排好了的。不然,就得在文
革时期给灭绝了。何况这只是表面的情况,所有祖先的亡灵在这片山林从没有离开过,始终
守护着的。曾有人在大跃进期间进山去砍树,砍树的人不是被树砸死了就是滚山下摔死了;
也有六零年前后因饥饿来打猎的,结果枪走火,自己把自己给打死了。当地人都说这片山林
邪,一说到“邪”,人们就会生出敬畏来。因此,说法一传开,就再没人敢动这片山林了。
“想明白了再来……想明白了再来。”
她爷爷的这句话像一团雾,绕着她。她手脚使劲地拨弄,也没让自己明白。她只有安静下来,
用自己的思想去向所有的亡灵求救。她在黑衣人种下的地边寻来找去,土地静默着,一点点
的绿芽在往上冒。土地的上空飘渺着一片片一缕缕的雾漫,那么漫不经心、那么理所当然、
那么从容不迫,对她的焦虑和不安熟视无睹。
“姥姥,外公外婆,妈妈,你们在哪儿?我什么都不明白,你们告诉我,爷爷让我弄明白什
么?呵,静静怎么就变成了一颗玉兰树的种子?格子到底去了哪里?那挖坑人是谁?就是那
穿黑衣的人,它是谁?它为什么没有脸?他们都变成了植物的种子吗?这些冒出来的绿芽就
是他们吗?”
她身体能感知的所有器官都伸延出去,像章鱼的触须一样在水里极限地伸展。周围静得出奇,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连空气也没有过流动,甚至没有温度,没有黑暗,没有软硬可触模的
物品……。
她经常处于一种无知觉状态,或是一种超敏感状态。前面那种状态在人来评说就是麻木、呆
痴、浅昏迷状态。其实那是一种非人的睡眠休克零界——她是在穿梭于生死之间——阴阳之
间,给生着的状态带回很多过往及未来的信息。后面这种状态,人往往不能接受,通常都将
其送往疯人院。其实后面那种敏感状态是一种超人的状态,它使其能看到一般人不能看到的
东西,并做出极强的反应。当然,这也是她用人体作为容器装载和贮存来自宇宙里的信息时,
信息量大得早已超出了她所能装载的负荷。最后不得不爆炸的结果。这种爆炸现象当她用人
的方式表现出来时,就是疯狂。
“想明白了再来。”还是她爷爷语言的思想在她的脑子里。
“哦,天啊!您让我想明白什么?这样的话你为何不去对我父亲说?”
她用人的思想是根本没办法弄明白什么。所以她开始有些火了。圆睁她的眼睛,从以为的地
上站起来。她却像火箭一样冲上了天——她站立得太猛。她原本以为飞起来会是一种很好的
感觉,没想到让她心惊胆颤。咬牙闭眼等待坠地时的那声巨响。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她父亲
和母亲过来拉住她的胳膊,格子则按住了她的头,让她稳稳地坐回原处。
她从没见她的父母亲在一起过,而且还有格子。她不知道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她惊诧地看
着他们想,母亲应该没有见过格子,甚至都不知道格子的存在。难道爷爷说格子的被害,母
亲也脱不了嫌疑?问题是格子是不是已经死了,这她无法确定。他们看上去仍是她作为人最
后见到他们时的那个样子。但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她急于想弄明白的是——父母
在这儿是否又变成了夫妻?她希望他们从没有离过婚。从阳间到阴间都是她的父母。于是她
再次鼓动肺叶,试图让气流去震动声带,张开嘴说:
“父亲,你要好好待我妈。你再不能伤害她了。”
顷刻间,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只有她气喘吁吁地坐在还没挖完的墓穴边。她忘了灵魂是不
能发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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