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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记实性小说《无奈》之九、狱中信简——犯罪嫌疑人与她的家人共同承受灾难

[2009-8-11 8:39:51]


程小蓓的记实性小说《无奈》之九、狱中信简——犯罪嫌疑人与她的家人共同承受灾难
 
 
          1
在这焦黄的四面高墙里,永远只能看到一方被铁栅栏粗暴地划成条状的天空。天空的一角有一树木的尖顶在那里摇曳。扬子捽紧双眼看,想看出是什么树种。叶片不大,有光照时也发出些许亮来,是如樟树叶般的有腊面。扬子看了一百多天,可终未看出是什么树种。有时就希望能看到有鸟落在上面,于是一整天地候着它,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误了鸟的飞翔。结果在那一百多天里没见到一只鸟儿。倒是常听到它们在近处叫唤。
天热了,就会有很多生物飞进来。蚊子啦,苍蝇啦,还有蛾子,幸运的时候会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
蚊子,囚们是要打的,其它的就都爱惜着,让它们自由。要是飞出去了,就说:
“放生了呢。”
要是白蝴蝶也飞出了高高的铁窗,就有很多囚说:
“那是我,那是我,我要放生了哟······。”
语调神圣而诚挚。
不看树,不盼鸟,没有蝶、蛾的时候,就想着给家里人写信。
丙丑年七月扬子儿子9岁,他用他敏感的小脑子,知道妈妈出事了。他第一次感到,扬子小时候一直伴随着她的那种:孤独和忧郁。突然失去了完全的保护,爸爸在欧洲,妈妈进了监狱,他彻底没了安全感。在牢里吃什么样的苦都不要紧,最最让扬子揪心的就是她的儿子。那天,律师来牢里见扬子时,借律师的手机,给他奶奶打了电话。奶奶告诉扬子,儿子现在说话少了。扬子知道这对“话匣子”似的他来说很反常。扬子不想在儿子的心灵上,留下她小时候所铬下的那些伤痕。她提笔开始给他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儿子:
你这时一定在床上了,夜已深。
如果你还没有睡着,妈妈希望这时,你能凭你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妈妈像往常那样,在床边上给你讲故事。
你在开始会说话时,就已经是个说故事的高手,一张小嘴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你就难得有停下来的时候。这时候,我盼着你能自己说给自己听,编一个美好的故事。
我很抱歉,我常常有将你放进洗衣机的念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穿白衣服,不喜欢我的医生职业。这都源于当我从医院下班回家时,玩得跟泥猴似得的你,一见到我便扑过来要我抱,在我的白衣服上留下你的小黑手印。为此我常常拒绝抱你,使你很伤心。到现在已演化到你不爱穿浅色衣服和不喜欢穿白制服的职业。为此我非常地自责。
在我三岁多的时候,我也突然地被寄放在老祖宗家。你的外公成了“政治扒手”(到现在我也没弄清这是个什么罪名),我是从孩子们骂我的嘴里知道这个名词的。你的外婆下放到农村的公社医院,坐着拖拉机四处给人“节育”。加之你外公、外婆离婚了,我一年中也难得看到他们一回。我想,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好在你的同学们不知道这些,没有人跟在后面骂你。
西南的天空总是暗暗的,没有灿烂的阳光。记得在有太阳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子便会倾巢出动,去郊外,去尽情地享受阳光。
这一天会有的,儿子。
相信妈妈不是一个罪人。妈妈总是值得他的孩子信赖的,就如我信赖我的妈妈一样。从小我就知道:“法院将我判给几千里外的爸爸了”,我不是我妈妈的女儿了。可当我都快想不起妈妈的模样时,只要一见到妈妈,我马上就有一股暖流从心中涌出来。
    你是在外婆的家里出生的,你知道外婆是个高级妇产科医生,一生出来你就很信赖地张大着嘴巴,哭叫着要吃的。外婆倒提着你的两只脚,在屁股上拍拍,使你喉管中的羊水倒出来,你不依不饶地大哭,直到外婆将你洗净包好,将糖水瓶奶嘴放于你的嘴中方才停歇。
妈妈真希望你以后能学习法律专业,以便能用它来保护自己。这想法很可笑,它是那样地“一厢情愿”,对你,对这个世界都是“一厢情愿”。
孩子,妈妈不会强迫你去做你所不想做的事情。我只想做你的朋友,为你提些建议。如果我没有做到这一点,请你提醒我。
从你出生以来,我们就不断地旅行、不断地搬家。先是为了生计妈妈东奔西颠,后是因为没有住房,被赶来赶去。家里那些用铁路上的废枕木做的、散发着柏油味的家具在不断的搬家过程中已经破旧不堪了。让你跟着受累,我心里老觉着对不起你。
儿子,为了阳光,为了有一个不用再搬动的家,妈妈已计划在北方阳光城建一座房子。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做到。
给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你一定困了。妈妈还是给你唱那首老掉牙的摇篮曲吧:
摇呀摇,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桥上有只猫,
猫要抓老鼠,
老鼠吱吱叫,
求猫不要咬,
……
   
                          妈妈于丙丑年七月写
 
 
         2
没有孩子的女人,在这时是幸福的。会少了许多的牵挂和思念,少了许多的悲伤和忧愁。
扬子夜里的梦是那样的惊悚和荒凉。
每一日,每一夜都有无数的伤怀丝丝地从扬子心里冒出来。
扬子的儿子在四壁都是书的屋子里长大起来。一岁时双手有一点力气了,书成了他的玩具,因此他撕坏了一本书。他爱书如命的爸爸第一次让这小小的孩儿挨了他完全不懂得为什么的一顿打。把个娇嫩的小手打得红肿起来。儿子的手都好了,也忘了挨打的事,可扬子却记了好长的时间,不能去了这疼。
这以后扬子儿子也成了爱书如命的人,方才释了扬子这个疼。
这人的孩提时代啊,是那么地敏感和易伤。任何一点点在成人不觉的伤害,换了在孩子身上就是一个疤痕,一个一辈子也留着的疤痕。有硬物一撞就会出血。
孩子从生下来开始,不仅需要食物,还那么渴望着抚爱。这抚爱似乎是他精神的食物,一点也少不得。这抚爱来自父母,来自细心照料他的人,来自真正的、无私的爱。
少了这些爱的孩子,在他一生中都会不断地表现出来。
弗洛依德所说的各种精神神经症,只是已很严重的一种。可大多的表现为:不能与人长久地、宽容地相处;表现为被人们说的脾气古怪;更轻一些的只是表现的没有教养、没有分寸感或过分地显示教养而变得拘谨。总之,会是一辈子也放松不了自己的人。
这是大概而论。要是细细地讲述,那得另外著书,成为荣格之二,弗洛依德之二,也难说。因为扬子有着自己的亲身体验,有着敏锐的神经,有着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当然是在扬子不犯病的时候。
 
第二次入狱后,扬子知道怎么样将信寄出去了。这是扬子第一次写一封必须不封口的信,并交由一个与她和家人都不相干的人,去审读后才能寄出的家信:
 
 
亲爱的的老公、儿子
    你们可以给我写信,只要不涉及案情。也许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只有靠对你们的思念和回忆来度过每一天。周末了、放学了,我就想这时你们在干什么?儿子在坚持游泳吗?在努力学英语并且每天还在写日记吗?或许十年后我能从儿子的日记本上了解到,妈妈不在时你们都是怎么过的,生活中都发生了一些什么?
    儿子需要无忧无虑的交流对象,希望爸爸能代替妈妈充当儿子有耐心的咨询者,儿子可以将自己遇到的任何你不懂的事情告诉爸爸。这对儿子很重要。爷爷、奶奶永远不可能成为这样的对象,他们只是提供了很完善的衣食住行方面的帮助,在精神上和世事的引导方面必须是父母。我最不想在这方面给留下遗憾,就如我小时候一样。可现在还是造成了这样的状况,真是对不起。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了。
    不管我的结果是否与我料想的一样,我都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就算用十年来计算它。所以你们也要有思想准备,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工作、学习。把家帮回去,让儿子对家的感觉不要混乱,除了爷爷、奶奶家就只有一个自己的、稳定的家。
    妹妹们都有自己的一滩子事情和家务,老公你不能完全去依赖她们,一切都要学着自己干。我信赖你、依靠你,因为我们是息息相关的一家人。我很抱歉给你和儿子带来生活的混乱。
    公司那边的事情,你可以常去看看,有陈老师在那儿管理,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有时可以请涛涛帮你去理一下账目。老厂那边的社会养老保险去把它办完,我们老了时,虽然没有遗产留给儿子,但也不能给儿子留下负担。
    我等你们的信,但信里不能有一个字与案情有关,否则我就收不到。信是要被检查的。
另寄些钱到监狱的帐上。写我的看守吴召娣收转就行。
 
                                        扬子
                                    丙卯年三月
   
 
 3
扬子在一个医生世家里长大。跟着奶奶在医院的来苏尔气味中呼吸。幼儿园出来扬子伸个小手到药房的窗口,甜甜地喊:“苏阿姨,我要吃豆。”
苏阿姨伸个脑袋看看扬子的手,在她的手上一拍,说:“去把手洗干净了。”
于是,扬子跑到注射室在水龙头下三、两下地将手洗了,还在裤管上反复擦拭。再一次将手伸进药房小窗口,两粒酵母片、两粒钙糖片就会准确地落到她手里。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扬子没像一般孩子那样,因缺钙而使双腿畸型;因缺维生素而多病,就亏了这些药片。
苏阿姨的丈夫是外科主任,解放后从美国学成回来,因为秃顶,扬子就叫他为德高爷。他们常笑扬子差着辈地喊人。这夫妻俩没孩子,就特别地喜欢扬子。德高爷有时就抱着扬子在膝上给人开处方,病人为着尊敬德高大夫也就用了好的表情和赞美的语言对了她。扬子是多么愿意就这样长久地坐在德高爷的腿上,收了这些赞美保藏。
那时候德高爷就告诉扬子,长大了呀,去考个医学院,来接爷爷的班。扬子就想一定是这样的。德高爷还没忘了赞扬她有一双天生的外科医生的巧手。
后来,德高爷戴了高帽子,在烈日当空的正午跪在扬子放学要路过的广场。一张餐桌上撒了许多的碎玻璃和小石子,德高爷的裤管挽上了大腿,肉的膝盖直接跪在碎玻璃上面,点点滴滴的血渗透出来。
扬子糊涂了,瞪大眼睛,张大嘴,看着德高爷被烈日晒红的脸和那因了干渴而开裂的嘴唇。许久地,扬子没有想到要合上她的嘴。这时,已是快昏晕过去的德高爷看见了扬子,想张开嘴对扬子说什么,可终因少了润滑的唾液没能说出。
扬子飞也似的往家跑去。不知是为了听到德高爷到底要对她说什么?还是因了她看到德高爷的确需要水喝?她将她的小水壶灌满了水,又飞似地回到广场,踮起她的脚尖,将水喂在德高爷的嘴里。她多想德高爷自己端了水喝,可扬子发现德高爷的手被反捆绑在身后,脖子上还挂了一个牌,上写着“美国特务、国反动权威”。扬子就只有一半撒在桌上一半喂进德高爷的嘴里。这时德高爷能说话了:
“快回家,快回家,不准再来了。快,快走。”
她多失望啊,他要对她说的就是这个?这失望慑住她幼小的心是那样地痛,以致扬子多年都不能排解。
第二天,扬子奶奶在家里偷偷地、哽咽着哭泣,一点也不愿意别人知道地哭泣。这使得家里乌云密布,沉重的空气让她不堪重负,扬子就不明原由地跟着哭。奶奶看见她哭就赶紧止了自己,过来问她为了什么哭?她说,为了奶奶哭而哭。
奶奶长叹息一声,说:
“你德高爷,昨晚,上吊自杀了。多好的人啦。怎么就想不通呢?”
说着奶奶又要哭。可终是忍住了,又说:
“不能在外面提一个字,关于你德高爷的。听见了吗?”
扬子被奶奶的严肃吓住了,也被这突来的死讯弄瞢了。那时扬子已经知道什么是上吊自杀,都好几个了,都是她不认识的大人。为了好奇,她还挤进人缝隙里看到过脖子上有红印的死人,舌头都歪在外面。但是扬子不能想象德高爷也是这副模样。
一辈子扬子都没忘了德高爷在烈日下的脸和德高爷笑着要她接他班的话。为此她后来也就当了医生。也得了些病人的赞扬。
    到后来不当医生了,也没离这职业太远。
    还时时都不忘了这与药有关的事。
 
 
同事们:
          你们好!
    公司的事只有全靠你们了。新出的保健品刚策划出来,资料在我办公桌上。宣传资料已交印刷厂了,有文字报,有图片招贴画。先做些样品给业务员寄去,征询他们对包装和装量的看法。
广告出去后,办公室的所有人员都必须熟悉产品的功能、配方、疗效、服用方法和剂量、注意事项等。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讲课,请李老师给他们补上。讲课时一定要通俗些,少用专业术语。目的是达到他们了解、熟记产品的基本知识就行。便于在有电话咨询时他们能够回答问题。
业务员是一定要集中起来学习的。对药品的生理、生化以及作用原理等,是一定要搞透彻的。不然面对病人和医生的提问就无法处理。会坏了产品和公司的信誉。
    以后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交待的,可以列成条款,交给我老公寄我。
    非常对不起,给公司的工作带来了麻烦。希望没有我,你们仍能顺利地工作。
 
                                         扬子
                                     丙卯年四月
 
         4
在当医生的时节里,扬子就跟要完成德高爷的遗愿似地认真、拼命。还在读高中时,就利用暑假时间进了“初级医生训练班”。在那些酱肉一样的尸体里,如饥似渴地了解人体的结构。一点儿也没有恐惧。成为班上最优秀的学生。被医学院下地方来讲课的教授,称赞为接受能力最强的人。那时扬子十六岁。
到扬子十七岁那年的暑假时,她已经开始跟着她那被流放到乡下医院工作的妈妈一起,带着医疗设备,坐在拖拉机上,四处给人做结育手术。
响应国官员节育的号召,每天乡人们被乡长和妇女主任赶鸭子似的,赶来二十名左右需要手术的青壮年人。开始是以助手的身份上到简易的手术台上,帮助消毒和缝合等。三天后就能主刀了,六天后她居然能做到迅速、安全、准确地在十一分钟内完成一个输卵管结扎手术了,且刀口不超过二厘米。
这些细节在当时很重要,对乡人来说,时间短、刀口小,伤害就小。在心理上起着很大的安慰作用,也给组织节育的工作人员减轻了说教的担子。
那时候扬子明白了德高爷最后对她说的那话的意思。她深入而广意地将它理解为:“快,快长大,我要走了,我在美国学来的一身学问给我带来的是灾难,不能连累了你这还保存着完美人性的小东西。快,快回家,一定要学成了来接我的班。这地方的人需要好医生。可我累了,我要歇息了。”
 
多少年里扬子就带着这样的心迹当着她的医生。
可另外的一种愿望又不断地浸袭着她,这愿望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一些词语自动地从她的笔尖流到了处方上,后来就成了诗。她能在一叠处方薄的正面给病人开完处方送走病人后,翻过来在处方的背面接着写诗。
后来扬子就成了诗人,认识了也是诗人的老公。
扬子老公的诗写的沉缓、厚重如泥石流,谦和、诚实如他的人。
扬子老公只说是看中了她脚上的一双红色蹬山鞋,而娶了扬子当老婆。
他娶了一双鞋?
这是扬子到监狱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信,她看了它不下百遍,也悄悄地流了不下百次的眼泪。扬子感激这个憨实的丈夫,平常从不会说一句可心话的人,这时却说了那么多让她倍感安慰的话。在读信时她忘了他是一个写字的人,以为还是像平时那样,听到他结吧着、用沉缓的声音在说着下面的话:
 
扬子:
我知道你心中最惦记的就是儿子,这一点请你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儿子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你也知道爷爷奶奶尽管在学习上帮不了他什么忙,但在生活上会更加小心地对待他。我自己也会更多地考虑怎么样使他有一个平稳的学习环境,从而使他能够正常地成长。这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带着他,游泳在坚持,星期日英语学习也在进行。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他会慢慢地在正确的引导下建立好一些学习习惯的。我自己当然也会好好地做好自己的一切,从不习惯到逐步习惯。前一段时间因为和你妹妹为你的事成天跑,肩伤加重了,但这几天又好了一些。总之我们在外面的情况怎么也会好的多,你就放心吧,不要担心我们。
    你呢,在里面要注意各方面照顾自己。我十分担心的是你本来就有的毛病,一直在吃药,现在突然遭此变故,精神上的压力肯定会更大,加之停药(他们会同意把你一直在吃的药带给你吗?),很可能病情加重。所以你一定要时时事事注意自己。另外,不管在哪里,与人为善都是不错的,人非草木,敦能无情?你要注意从善入流,我想这样一来,局部的处境对你也许要好一些。再之,我也知道里面的生活很差,你就更要注意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很多话已没说的了,你也不要为把我们卷入生活的乱而内疚,在这一点上我和儿子都不会怪你。因为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反正都是从出生到死亡,这样过和那样过都是过。天无绝人之路嘛。在这一点上我现在真是比较坦然。只不过现在又多了一分牵挂而已。是的,这些日子有时坐在屋子里,或走在路上(特别是吃饭时),我的确会情不自禁地地想到你的情况。我想儿子也很想你。好了,还不知这封信能否到你手中。一句话:好自为之!
 
另:你的两个妹妹也十分照顾我们,尽心尽力地在各方面安抚我们。
 
                                        老公
                                     丙卯年四月
 
    这时扬子就想他们是否该举行一次西方式的婚礼,有神父审问他们:
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和她(他)共同分享。直到年老,直到永远。
OK ?!
OK,OK。
 
 
        5
他们没举行过什么特殊的婚礼,没有仪式。连那红色的证件都是弄来对付老公他父母的。想想这是新潮的,还是潦草的?扬子这时感到的是缺少了些回忆的素材。
因为老公只说是看中她的鞋,所以,扬子不自信她的诗,就停笔不写了。虽然这使她很痛苦,可生活的担子,随着孩子的降临,变得日异沉重起来。她不得不看到,两个同时写诗的人是无法活命的。
扬子开始试着涉足商业。
诗和商业在扬子的家里成了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东西。
后来扬子得了产后抑郁症,后又发展为继发性焦虑症。她找不到好的心理医生,就自己拼命看心理学方面的书,要自己治了自己的病。最多是到妹妹们那里去倾诉,结果招来她俩你一句我一句,说教一番。小帆说:
“一个女人在家庭里承担着比男人更多的委屈和不公平,这常常会使我们歇斯底里起来。但你如果爱这个家,就必须做出牺牲。”
涛涛说:“不要寄希望于试图改变他。不管他如何地爱你,但他首先是爱自己的。特别是他这种有艺术家体质的人,尤为自恋。”
小帆像个叨唠的母亲似的又说:“女人首先需要在丈夫那里得到平等地位和价值的认可,然后才会有自信去获得其它人的认可。这是天经地义的,你没有错。但不要追究形式。他对你的爱,对你所做某些事情所表达出来的眼神、短语、甚至沉默就是认可。但女人有时候就是爱听些甜言蜜语,而你试想那长达几十年的夫妻生活,再了不得的语言大师,也会将这些语言说尽。当不断地重复这些语言时,连你自己都会感到乏味。”
不容扬子插言,涛涛接着说:“压力过大,会让人承受不了。到时候就会造成他的逃离,这是危险的。当然,我们有理由说,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独自承担来自家的压力,来自丈夫的压力,来自自身的压力?为什么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丈夫,就不能分担一些、化解一些?凭什么要由我们来修正自己,以恰合于他们呢?站在我们自己的角度这边,先来要求我们自己,或许是解决问题的健康方法。理由很简单:我们爱这个家,不想这个家里的任何人受到伤害,这是本质的愿望。”
小帆说:“对于我们的生活和事业,婚前婚后是有着巨大的反差。有时让我们感到不能适应,对婚姻产生怨恨(往往会转嫁到丈夫身上),认为自己为这个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实际上也确实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不能去作婚前婚后的比较。那样只会加深我们内心的不平和怨恨。婚前的自由和被社会、同事、朋友们认可的价值,在婚后它们变成了其它东西,如安全感、温暖、一颗心的寄存和踏实------。虽然它们不是等价的,但确是我们所需求的。有得必有失,我们不可以贪婪,不可以求全。世界上没有完美。”
听完她们的说教,扬子不服地对她们说:“这是在我们理智的时候都能达到的心性。但是遭遇实事时,我们就会把这些道理抛于脑后。你们不是也要吵架和哭泣吗?当然,让我们共同来加强自己的理性,把它当一副药,一次吃了不好,就吃两次,反复多次的吃它,总会好的。是这样吧?”
老公不懂医学和心理学,或许也没有这样的兄弟可以与他讨论这些来自家庭生活的困惑。只说扬子脾气坏。
为此在生活中他俩老是抬杆,为一切不该抬杆的事也抬杆。这似乎成了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晚饭”。明明心中充满感激,可回信时仍没忘了在他的信中挑到可以抬杆的内容。
 
亲爱的老公、儿子
    今天是“雨水”节,你们放假在家,真想给你们通个电话,听听你们的声音、看看儿子的作文什么的。昨天收到你们4月13日写来的信,非常高兴。号子里的人都要看,没办法,在这里没有什么是私有的。下次来信给我寄些你们的照片来,我得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持久战。
     你信中说到的“从善入流”等,真让我哭笑不得。我深刻地体会到,没有亲身经历过他人的某些特殊经历,如:从小没有父母与有父母一起长大的人,他们之间永远有些事情无法沟通;就如:生养过孩子的女人与没生养过孩子的女人之间有些问题是永无法沟通一样。就不要去企图试着指导或期望获得理解。
    现在你的担子重了,没有可依赖的了,除了照看好你自己的生活,还要关心儿子的正常心理需要,现在又多了一个担负起为我的事操心的烦恼,还有公司的事,村里的房子及搬家等。真够你受的,只希望别把你给弄疯了就好。本来这些都是我的事,可现在我无能为力了。你不去关心,这些事就总压在我心里,给以后的生活带来一些不安。
    我会去很好地适应这里的生活,而且比以前更知道如何去适应,请放心。就是需要你们的信息、照片、你的诗、儿子的笔记,还要一些你认为可读的书,都给我寄一些来,一定要寄。有了这些我会把这儿的生活想象成“疗养院”,用自我心理疗法来治疗我的“抑郁症”。我特别渴望书,这里允许读书真让我感到安慰(西域城监狱不准有任何文字的东西在里面,真可怕)。所以你们可以大量地给我寄书来,说不定几年后因为读了你提供的书,出来会成为另一类的什么学者呢。一笑。
    我试着写点狱记,以后出来了说不定整理成书,由你去出版发行。还指不定会成为一本畅销书呢,那又是一“万元户”了。再一笑。
    好了,今天写到这儿。我真希望我能亲自向儿子讲清楚我的事情,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妈妈出了什么样的事。
 
 
                                         扬子
                                  丙卯年四月
 
 
          6
今天往号子里“丢信”的人竟是姜狱长!在那高高的铁窗户上,那张狰狞的脸上仍然是没有表情,任收到信的囚们如何地谢他,他的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只看着芝子。
芝子则如见了魔鬼似地想将自己缩小到那装物品的塑料袋里去。
晚上芝子被叫了出去。
晚上还有提审?
那天晚上姜狱长的夜值。
这一晚,芝子没有回号子。
 
老公和儿子在写下面这封信时还没有收到扬子写给他们的上封信。当看到十一岁的儿子的信和日记后,她竟放声地痛哭起来,止都止不住。那天皇后巴萝和阿红她们几个粉妹格外开恩,由着扬子哭个痛快,而没有斥责她。
    过分的母性也是悲哀的。
儿子一直是扬子关心的焦点,她不愿意让他受到一丁丁点的伤害和委屈。可总是事与愿为。扬子和老公都是性情中人,总是很理想地设计一些教导、养育儿子的计划,可事到临头就又随着儿子的抗拒和懒惰,也随着他们心情的好坏、处境的改变而随他去了。
想到这些扬子真感到她不是一个好母亲。现在又给儿子增加那么多的忧虑,这让她心碎。
 
亲爱的妈妈:
    我很想您。听说您现在住的地方条件很差,还吃不好,吃不饱饭,而且晚上睡觉还有很多蚊子,我很心痛。马上就是您的生日了,我们却不能在一起,为您过生日。这几天是“雨水节”。我们放假七天,从今天开始。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去青城山或瓦屋山等地方去玩,可现在不行了。
    我曾经想在您的生日时给您邮寄一本书,让您在那里不觉得日子难熬,但爸爸说您可能收不到,我也就没有办法了。
    我现在一切很好,每天下午放学都去游游泳,一般都是游400…600米;每天中午都坚持听、写、背诵英语,星期日到杨老师家去上课。我的成绩也还行,考试错的地方还是由于马虎,但比过去好多了。我每天仍在坚持写日记。在家里,爷爷、奶奶、大姑、小姑、哥哥都对我很好,小姨每个星期都要来带我出去玩。另外,因为学校的旧楼要拆除重建,“雨水节”后我们年级的同学就要搬到铁路局一中去上课了。总之请您不要为我担心。
     妈妈,您要多多保重!下面附上我的两篇日记,请您看看。
 
 
                                        儿子
                                        丙卯年四月
日记:
丙卯年四月
     今日,我们一起给奶奶庆祝生日。奶奶今年64岁。在今年里,奶奶瘦了很多,是因为我妈妈出事后,她一直在为我的学习、生活和以后长大的事操心。一下子瘦了很多,精神也没有原来好了。我真为她担心,我经常暗示或干脆直接对她说,不要太为我操心了,我会努力的。今天为她庆祝生日,奶奶也比平时高兴了很多。我也很高兴。我希望以后,她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会:自尊、自强、自律的。让奶奶放心。
 
丙卯年四月
    今天太阳很大,把人晒得软软的。可是我很有精神,因为爸爸要带我到西南书城买书。到了书城后,我先看上了高尔基写的《阿莫诺耶夫的家产》和·托尔斯泰写的《彼得大帝》,第一本书老爸否决了,因为他说老是看一个人的书不好,我听后认为他说的是正确的。第二本书也被他否决了,我悄悄告诉你,他是因为太贵了才没有买,其实也不太贵,上下两册一共44.50元。最后他给我选了一本《双城记》的书,作者是英国的查尔斯·狄更斯,作者比较著名。只是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好不好看?。
 
 
芝子在天将亮时回到号子里。黑亮的长发飘散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迹,眼圈发青,整个如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又如《聊斋》里的女鬼。
仍然是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眼泪。
但那以后,吴召娣再也没有将芝子的头发拧链球一样地拧了,再也没有被叫出去鞭达了,再也没有被“照顾”了。
芝子是永远发不出去信件的,也永远收不到信件。
芝子在外面的世界上消失了,家人也找不到她。
囚们被告知,谁也不可以替芝子带信出去,发现了必须报告,否则严惩!囚们都知道这严惩意味着什么。
有信的囚是幸福的。
 
 
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非常想念您。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我已经开始穿短裤,还剃了一个光头,很凉爽。我每天都在坚持记日记,学习英语、游泳技术也有了提高,陈老师说准备带我去参加比赛,只是我跳水还不太行,必须多多练习。雨水节放假我过得还可以,读完了一本叫《牛虻》的小说,爸爸带我到书店去我自己选的。在小姨家玩了一天,还和哥哥及哥哥的同学,在大姑的带领下去塔山玩了一天。收获不小。我现在和哥哥可以谈很多话了。
    爸爸的伤也好了很多。外公他们也很好,他们让我告诉您,请您放心。二姨妈也经常打电话给我们。
 
        注:儿子在这儿画了一个胖头笑娃娃和一颗心,写着美术字:
献给亲爱的妈妈的生日   我永远爱您
 
                                    你的儿子
 
 
扬子带着病态的精神状况,在报社跑广告、帮报社组织什么有效益的研讨会等等。挣了钱就自己开公司,起起伏伏、扑爬跟斗的。以致于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能在家里过。
小时候扬子盼着过生日,因为在那天,她的奶奶会给她煮一个放糖的荷包蛋。那天扬子犯什么错也不会挨打。到扬子现在,那放糖的荷包蛋仍是她喜爱的美食。
十岁生日那天,扬子出麻症躲在家里,高烧着,头上包个毛巾。爷爷、奶奶都上班去了,扬子一个人孤独地想念着有几年没看到的妈妈和妹妹了。她使劲让自己的脑子里出现妈妈和妹妹的模样,可她那高热的眼睛里出现的是一些红的、飞舞的圆圈,绿的、飘浮的烟,兰的、狰狞的鬼神------。
扬子绝望地哭泣起来。可不能忘了妈妈的模样啊,到时候见着妈妈也不认识,可怎么办?她以为如果她忘了妈妈的模样,妈妈就真的没有了。
正哭着,扬子看见一个小不点的人儿,头上有两翘起的辫子,是小姑娘,推开门,进来了。逆光里她只看到这小人手里提着个兜。她以为又是烧出的幻影,就只是呆呆地看着。
这小人上前来,用脏手在扬子的眼睛下将泪给擦拭了。一个幼稚的声音说:
“姐姐,你哭什么?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今天是你十岁生日。妈妈让我一个人来的。”
说完,炫耀般将兜打开。
“你看,这是面条。哦哦,鸭梨罐头打烂了。”
是小帆,才八岁多,就一个人赶这上百里的路来了。那时的小帆只知道有了好吃的就什么伤心事都没了。可好吃的鸭梨罐头打烂了,面条也被湿成了糊涂。
可扬子还是笑了,用滚烫的手抓起一块梨说:
“水没了,梨还在,我们吃梨。”
 
 
扬子:
 今天是雨水节前的周末,儿子从明天开始放假,一共七天,算来也是一次比较长的假期了,但我们不打算去什么地方,就在家里呆着,最多到他小姨那边玩一玩。你知道,你不在,我们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就精神方面来说,现在的确是我们比较压抑的时期,因为你的事没有一个明朗化的说法,这种半空中悬着的状态,让人一想到就不知道怎么好,从我心里来说,不管结局如何,能够早一些水落石出,对于我和儿子来说都好更有计划地安排生活。至少,好,我们庆幸;坏,我们可以为自己寻找承受它的长期计划。而且,与你一样,我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应付准备。在这样的一个生存氛围里,我们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同时,我们还一直在暗中为你祈福,希望一切对你更公平一些,因为你的确吃了太多的人世之苦。而一个人,除了他的亲人能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那些与他不相干的人,又怎么可能从心里去体会很多东西呢?当代生活,已经搞乱了无数人的心性,使他们在丧失同情的歧途上已经走得非常远了。对于这些人,说话在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我也的确不再企望他们能够做出什么符合那种理想的道德主义的举动。一切困难都只有我们自己来应对下去。而我相信,只要生命还存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对此,我和儿子没有其它的能力,只有请你相信我们,这是一个家庭的等待,一个家的等待……。
    还有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为你庆祝已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们还是想在这样的时刻向你表达我们的心愿:保重。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比你保重自己对我们更重要。只要你能够在坏的处境中让我们了解到你这方面的情况,对于我们也是莫大的慰藉。我们还能希望什么呢?面对你的生日我们要说的话是:我们想你。还有你的妹妹和父亲,他们也想你。
 
                                       老公
                                    丙卯年四月
 
 
       7
号子里闹得最欢的粉妹阿红要走了。阿红很哥们义气,要扬子写好了信交阿红父母,写什么都行,保证送到。
可扬子还是不敢大意,不写一个与案情有关的字。
前些天贩毒嫌疑人宋佳英,为了解脱自己,给8#号子的同案犯去一信。求他不要指证自己曾卖给他白粉,说,只要她能获得了自由,就一定常到牢房来看他,并想办法帮他等等。
结果信落到了看守手里。被叫出去将手铐在那高过两米的铁窗上。使她整个人几乎悬了起来,全身的重量都在那双手上。只有用脚尖顶踮着,方才让手上的力量小点。脚一松,那手铐就“咔”一声,紧一环。到后来那铐子咔到头了,手就没了血流。
这样铐了36个多小时,没吃没喝不说,屎尿屙了一身。臭气熏天地拖进了号子。
为使宋佳英这双手活过来,扬子花了几个小时时间,按摩它。终是保存住了这双手。
扬子在号子里不声不响、无求报答地做着这些事,给这3#囚室带来了一些人性的天力,也获得了一些默默的尊敬。
那些原来表现得最无人性的粉妹,也渐渐少了一些残人心的游戏。如把野鸡店长花儿当马骑;把人贩子杨玉秀的眉毛用线捻掉,跟麻风病人一样光光的;把牙膏挤进杀人犯双双的阴道里,辣得双双如热锅上的蚂蚁,直等风门开了洗净方才完事------。凡此种种,花样翻新,还都不重复。
这最会残人心的粉妹阿红,能主动地提出要为扬子送信出去,就是对扬子的一种敬意。
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红,就是不敢带芝子的信出去。任小蔓和扬子如何地求,阿红只有一句话:
“你们不懂得这里面的历害。任我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休想逃得出他们的魔爪。”
 
亲爱的老公、儿子
    明天有一女囚阿红“起解”劳改农场,她父母会来送她,便可以将信交与她父母而转到邮局。前面写了三封信,都是交给看守的,她不定会寄。这要看她是否高兴,所以你们就不定能收到,但这信你们肯定能看到,我就可以多说几句。
    请每月给我寄500元钱来,否则这里边的生活会造成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精神和身体双重的)。我现在与号子里的人们关系处得还好,当然是因为帐上有钱这个因素,所以钱对我来说是平安和稳定的源泉。
    我这次入狱比上次要好受得多,一是情绪比较稳定,二是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和前车之鉴。我想前段时间的药物治疗是有用的。过了那段停药后的眩晕感后,最近我感到对什么事都能泰然处之,并能最大限度地忍耐。我写了些狱记,以后出来将其编写成素材丰厚的“百案记实”。
    这里可供我写信的时间很多,所以常写,但不一定寄,留着自己看。收到你们三封信,它们成了我的重要读物,特别是有儿子日记的那封存信,让我百看不厌。都要读烂了,每天上午静坐时读。老公的那些话让我安慰,谢谢家人在这个时候给我的关怀,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深刻地体会到你们的一片良苦之心。
    过几天又是老公的生日,我们夫妻从来没有单独的、认真的、正式在一起度过一个浪漫的(如烛光晚餐般的)生日聚会。想想也太形式主义了,不过我还是想我们能有一次这样傻乎乎的形式主义的生日晚会。在我们被迫分离时能有一个回忆的话题。那怕有些幼稚可笑、有些流于媚俗。
    在我目前这种孤独、利于回忆和思考的环境中每每让我回味无穷的是儿子的趣事和老公写给我的诗,那本《骊歌》。我深深感到老公的一片心意:深厚、不做作、没有悬浮的东西。我庆幸我嫁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如这时我再来看这本《骊歌》或许我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看出另一番意味来。能否邮一本给我?没书的日子很难熬。
    下午和晚上就只有玩扑克、看最难看的电视,我现在差不多有电视厌烦症,感到它嘈杂、跳动、节目乏味、可笑、愚蠢。
今天就写到这儿。
 
扬子
 丙卯年五月
 
 
 8
阿红走了后,号子里安静了许多。
可四十多岁的宋佳英又让囚们的心悬了起来。
宋佳英由于上次作弊差点断送了一双手后,监视厅的起诉书又下来了。宋佳英的罪孽深重。贩毒多年,老公也因贩毒被抓进海边城的监狱,儿子因犯抢劫罪关在少教所。一家人天各一方,都在牢里。没人会帮得了她。根据她的罪证,有可能要判十年以上。如果没有钱,又没有人帮她,她就得牢底坐穿。
宋佳英看明白了自己的前景是一片黑暗,等她五十多岁出狱来,老公、儿子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为此她绝望。
在放风的十多分钟里,宋佳英磨了一把牙刷,磨出了刀刃。谁也不知道。
夜里她将被子盖上,在棉被里悄悄地割自己的手腕。
由于囚们睡下的空间小,一个紧挨一个,任何一点小动作都会被相临的两人感觉到。宋佳英的左边是杀人犯胡静圆,右边是粉妹吕英凤。阴郁的胡静圆感到了不对劲,可不出声。吕英凤是一睡下去就如死猪,推都推不醒。
由于牢里有死囚犯,狱方怕死囚自杀,就让囚们通宵值班。每人轮两小时,坐着,不许睡觉。而胡静圆就是重点防犯对象。小蔓值0点—2点的班,看见胡静圆大睁着两眼不睡,就有些不安起来。
在看胡静圆的时候,见边上的宋佳英也有些不对。宋佳英的眼睛虽是闭着,可眼珠子在里面不停地闪动,还有些许泪水出来。被子底下又出现不对劲的小动作。
小蔓小心翼翼地走到宋佳英脚边,拍拍她,问她:
“你怎么了?不舒服?”
被发现了的宋佳英有些惊慌,可悲凉的心境又使她泪如泉涌。便抽泣起来。
皇后巴萝是有失眠症的人,睡着了要是被吵醒,就会暴跳如雷。这会儿宋佳英的泣声就闹醒了她。皇后巴萝一个燕子翻身,跳到宋佳英的身边,将宋佳英的被子一掀,正要拿脚踢去,却发现一大片的血在被子和宋佳英的衣服上。
亏了那牙刷磨得还不够锋利,不知宋佳英在那手腕上来来回回地割了多少遍,也没将那血管割断。只将皮肤割开了有三毫米深,三厘米宽。
医生的职业性条件反射使扬子立刻上前掐住了宋佳英的手腕。这时皇后巴萝丢了风湿膏药过来,于是,扬子给宋佳英做了个T型粘合。止了那血,包了那伤。
这时未消怒气的皇后巴萝开始教训起这绝望的囚来:
“你个傻B,这样死得了啊?你只有吃了胡静圆那子弹才死得了。我告诉你,你要再来这一招,我让你死不了还活受罪。”
那等着判决的杀人犯双双也帮了腔来:
“你死了到不打紧,惹得我们满号的人都不好过,你就真死得快了。”
其它的囚都冰冻着自己的心,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点名时还不能让看守知道了这事。不然就像有不祥的东西要掉下来似的。
    这一天,号子里又是沉闷闷的。扬子被监视厅提审后回来,就只有拼命地写信,来排解这种压抑的心情。扬子在里面写了很多信,但没有完全留下来,监狱方经常会对号子里进行大搜查。什么东西都被弄得一塌糊涂,好些东西就找不着了。这封信是扬子托第二天要释放的“野鸡店长”花儿,带出来的。但仍是不敢带芝子的信。
 
 
老公、妹妹们:
    今天我是在写第八封信了,不知道前面的信都收到了几封?但这封信估计能收到。有人“放生”,我们觉得可靠就会托她们带信出去。
    今天监视厅的来提审,说要到西域城去查对账目,查律师也陪同一起去。我已表示热烈欢迎。查律师暗示我给安排一下“接待”和费用。这事请涛涛出面帮助安排一下。老公这方面是不行的。
    他们的口气又是交钱走人的意思。唉,幸幸苦苦地干活、操劳,最后什么也没有,还人损财尽。
    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去查对什么账目,恐怕他们连怎么看帐也不一定知道,就是借此旅游一下。我们就好好地安排一下“接待”吧。赊财免灾。
    我给查律师亲笔写了一封信,由查律师带到西域城去。是查律师提出来的要两万八千元作为一些打点费用和往返路费的“支款手续”。我感到查律师有不道义的地方,去年给他支去了那么多律师费用,他连一个电话都末主动地给我来过。今年又给支付了那么多代理费,可目前我都不知道他在帮我干些什么?是不是真在履行他的职责。我感到他有将我们当冤大头来宰的可能性。你们看到我的“支款手续”后,如果觉得不对头(确实是在敲竹竿)你们就找一个借口拒绝支付即可。不然又如前年一样花了钱灾难仍末消除。
拜托各位了。
 
另外:许梅儿给我往牢里送来了大量的书籍,
      真让我高兴坏了,一定要帮我谢谢她。
 
 
                                  扬子  
丙卯年五月
 
 
        9 
这天是国际禁毒日,皇后巴萝、小调、宋佳英等几个贩毒者被拉出去游街一天。回来了那个热闹阿……,外面都有西瓜了……!大哟……!还看到西红柿吔!红哟……!全是感叹的潮声,一浪高过一浪。只有皇后巴萝注意到了人,她说:
    “满大街的人看我们,还有人又说又指的。去他妈的。我要是不戴着手铐,我就挥手向他们致意,像一个检阅的国王。”
这种没有羞耻感的幽默也让扬子笑了。扬子喜欢有幽默感的人,也曾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就不时地发挥一下。可总不能引起效果。是过了分寸,还是少了火候?扬子一辈子也没闹明白。
这时扬子接着讲一个国王的笑话。说,有一个国王站在凉台上向欢呼的人民挥手致意后,收捡了他的政治面目,诚挚地问他的人民:
“谢谢你们在这儿向我欢呼。可我想知道,你们欢呼是因为我的工作使你们满意?还是我的地位让你们生出敬意?”
“如果是我和我的同事所做的工作让你们产生出敬意,请举起你们的左手。”
有三分之二的人举手。国王比较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了:
“如果是因为我是国王而敬畏我,请举起你们的右手。”
又有三分之二的人举手。国王纳闷了,就又问:
“不明原由,跟着瞎起哄的,举起你们的双手。”
还是三分之二的人举手。国王无耐地叹息一声说:
“我的人民是一些矛盾而糊涂的人民,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这个。”
扬子讲完自己笑了,满号子的囚看着扬子一个人笑。扬子尴尬地收了那笑。少许,有一个小囚“噗哧”笑了。看了扬子的囚又转眼看这小囚,这是那个曾经被当足球来踢的小姑娘。她和芝子相依在一起,一对可怜的外地囚。这时小囚也立刻收了笑,将头埋进芝子的肩膀里,不再出声。
扬子感激地看了小囚一眼。
那小囚只有十八、九岁,纤瘦、苍白,囚们叫她芳菲。没有谁知道芳菲的罪名,因为连芳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但她今天笑了,这是扬子第一次看到这姑娘笑。哦,这姑娘明天要释放了,真羡慕。
芳菲是南方姑娘,第一次到北方城里去打工。芳菲所乘火车必经之路是乡土站。在火车上芳菲的一个好看的小手提包被小偷偷了,里面主要装些小女人的化装品以及一个记电话号码的小本子。其它就什么也没有了。芳菲只心疼这个好看的包,对里面的东西没怎么想。所以,只是对不认识的临座们问了一下也就算了。芳菲没想为这么点小物件去惊动乘警。这就给芳菲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牢狱之灾。
半年后,芳菲的电话号码本出现在平庄地区的一个杀人现场。
为此芳菲在北方城里上班的路上被捕,莫名其妙地关了进来。
因为芳菲无法证明电话号码本是在火车上遗失的;也没有保存半年前的火车票;更是找不到当时临座的几位旅客。
芳菲的家人、同事、朋友们都不知道芳菲哪儿去了,四处去报失踪案。长达两个多月,芳菲身无分文,每天清水萝卜,望眼欲穿。由于是无钱族,便受尽了粉妹们的欺辱。从刚进来时还有的笑容和脸颊的红润,到现在的苍白和难得的微笑。
这样从天而降的灾难,压在这小小的姑娘身上,成了芳菲一辈子苦难的源泉。
芳菲总算可以出狱了,一股盼到头了的感觉溢满全身。但愿芝子也会有这么一天。但愿芳菲能将芝子的信息带出去,带给芝子的家人。
扬子羡慕地看了一会儿芳菲,想到自己何时会有这一天,不免悲从中来。为了避免流泪她从口袋里掏出信来读。
 
 
扬子 :
    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这段时间我和儿子还好。他最近学习有了一些进步,语文的两次单元测验成绩不错,一次得了99.5分,班上第一名;一次得了97分,班上第四名。我也对他进行了奖励。我现在主要是训练他的自觉意识,让他能够认真地对待学习,以他的资质,只要做到了认真,并建立了良好的学习习惯,应该说成绩是能够保证的。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我和你父亲及公司的联系很多,他们现在一切都好。
    我大概六月五日左右去一趟京都,几方面的人都在催我了,很多事情要办:把出版社要的书稿给他们,今年我们编选的文学评论还要我去搞,去年的书要处理。但我不会在京都呆太长的时间,把事情落实了就回来。本来我并不想把这事告诉你,怕你担心我一走儿子没有人照顾,但想想还是告诉你。你离开后,我父母、妹妹,更小心地对待儿子了,他们生怕儿子在心里有什么委屈。你要相信这一点。
    因为一直不知道你是否收到我们的信,本来想给你寄一些书也没有敢寄,不过近两天我会先给你寄上一、两本书,昨天带儿子去书店,看到了一些书。你需要的钱也托你父亲寄出了,今后每月都会按时给你寄上的。
    现在是星期天晚上,本来要叫儿子也给你写上几句话,但他明天要上学,已早早睡了。他们现在已搬到二中去上课了,每天要比过去早起十几分钟的床。我把他的日记抄录一节吧:
 
5 月15日
    今天,语文辅导课上,老师发下我们早就考过的五单元试卷,我心如十五桶水,七上八下。老师念到了我的名字,由于紧张,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我的头上淌下。“我,99.5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跑上去拿回了自己的卷子。放在桌子上仔细看自己哪里错了。原来是我把“迫在眉睫”的“眉”字多加了一个“目”字旁。我想为什么眉字写错了呢?哎!要不是就100分了。我一节课都在想这个问题,老师讲的什么,一句也没听清,反正都是讲卷子上的对与错。放学后回家的路上,我和周立年走在一起,他说:“你考了第一名,请点嘛。”我问他:“请什么?”他说:“考了第一名,家长要奖你,就请一点。”我问他:“好久我考了第一名?”他说:“这次就是。”我说:“李立鸣不是100分吗?”他说:“他96,你99.5,第一,不信你问边上的曾豪。”哇呀!我真是第一?!我兴奋不已。
 
    我自己这段时间也写了一些诗。但因为心态问题多数都只能算做排遣之作。不管怎么说,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我还是想能够慢慢地适应现在的状况。
好,先写这些。在这样的时候,你一定要自己保重。
                                                      
老公于丙卯年五月
 
 
    10
在牢里最好的心理治疗方法是:幻想和回忆。
幻想美丽的风光,回忆愉快的趣事以及让你感到幸福的往事。
在扬子眼前出现的是,汽车颠簸在一条几乎不是路的路上,四个车轮常常只有三个踏踏实实。左边是陡峭的山岩,岩石悬挂着,随时准备掉下来。右边是深不见底、波涛滚滚的冰河,张大着狰狞的嘴,等着吞食路人。
可撇开这些不顾,那满目的美景让扬子甘冒了这生命的险。
冰河的上游,水域宽阔,水流悠悠的。石头流到这儿就停了下来,没了棱角,没了脾气。装点着河床。平地上,到处是一汪一汪的浅水,绿绿的倒影些山景。
一些形态憨厚的树从这浅水里长出来,严明着这是它的家,而且已是古老的家族。它们展示着满身疙疙瘩瘩的皮肤和老了的粗腰。使扬子不得不对它产生出由衷的敬意。
连不敢入水的松柏,也伸长了脖子,朝它弯下腰来。在水面做些亲密的动作。
太阳光落下来,高傲的水杉立在群树之上,伸展着它柔美的衣裙,一副专注纯情的模样,只对太阳发出它的邀请。全然不顾身旁的枫叶树,怎样娇艳着等候它的注视。
最能随遇而安的小银鱼和羽状叶片的蕨草,默默地,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水边,相互眉目传情,谈着奇怪的、渺小的恋爱。没有谁在乎它们,也正是这样,它们才能够得以从远古生存到今天。扬子怜爱地看着它们,生出些思想来。
扬子生性热爱花草树木,她愿意死后变成一棵树,最好是在大森林里。对水她却有些叶公好龙。她爱水,怜惜着它,嘴嘬着它,手捧着它,眼睛舍不得离开它。可就是不敢将眼睛、鼻子及整个脑袋放入水里,不敢把自己彻底的交给水。
望着这植物和水的乡,扬子的心带着她整个儿灵魂飘荡起来。愉悦着她。
 
成家前,扬子游历了大江南北。
不爱动的老公,在扬子的再三鼓动下,开始挪动他的身子,一同去了一些风景地。
回来后老公说,他还是喜欢西域城市。这让扬子有些失望。
 
  
扬子:
    我到京都去了一趟,呆了二十天左右,现又回到了西域城。儿子已经放假,他这一学期考试都是优,当然,如果是分数的话,语文大概是98分以上,算术要差一点,可能是90来分。我已告诉他,这个假期他必须好好地搞一搞算术,我已经为他定下了暑期学习计划,基本上是上午学习,下午游泳。他现在的学习习惯比以前要好一些,但还要抓紧。我希望能够在六年级让他建立起一个好的认真的学习习惯。
    有关你的事情的进展情况,我一直与你妹妹保持联系。本来我打算到去一趟,但后来和她们商量,她们都认为现在去意义不大,一是见不到你,二是经济本来就十分紧张,来回一趟又要花不少钱。也的确如此。小帆说有什么她会随时与我联系。
    我曾经给你寄过几本书,包括我的诗集,但不知你收到没有?我寄上的《雄辩之美》和《疾病的希望》两本书,可能你会喜欢的,一本讲述了不少的关于法律的事,另一本谈论疾病,我想都是你现在需要的。在寄之前我翻了翻。
    我这次到京都主要是处理去年的书的事,也把出版社要的我的诗稿交给了他们,书大概年底或明年初出来。另外,今年的诗歌评论还要我来搞,这次去也见了一些人,一是约稿,二是把具体的事情落实下来。
    儿子现在的情况还好,但我觉得他长得太快了,昨天我给他量了量腰围,已到82厘米,只比我少7厘米,体重也达到了110斤以上,这样下去都要成为肥胖儿了。所以在抓他的学习的同时,我还会抓一抓他的锻炼,你知道他不爱动,我现在是强迫他每天都要多动。
    你们公司里的情况也很正常。
 
 
                           老公/丙卯年六月28
 
另:儿子现正在做作业。
我给你抄一段他的日记吧:
 
六月26日
    今天,意想不到:父亲回来了。上次给我电话(可能是昨天或前天),他说:我要再过一、两个星期才回来,结果今天就回来了。我很高兴,他一到家我就抱着他亲个不停。后来,我和他到了小姨那里,她请我们吃了火锅。在吃饭前我到附近的一个理发厅剃了一个“灯泡”。今天上午由于我听错了,把星期二开家长会误听为星期一,我和奶奶白跑了一趟。
 
 
         11
哦,儿子,儿子,扬子一想到他那胖乎乎的脸,就不由的爱意盈满全身。多么母性的动物啊!
扬子不能理解那为了报复丈夫而杀了儿子的邓玲,一定是个干涸了心的人。可邓玲看上去是那么温柔、灵巧的一个女子。
因此,扬子又连想到她的一个朋友,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儿弃妻地走了、时髦地出国了。扬子认为她的这个朋友是个双重的罪犯。他自以为是个艺术家,就有权力去偷窃无数个女人的情感来充实他创作的灵感。他就是一个心灵的扒手。而妻子为了报复这还有点恋子心的丈夫,永久地不让这父亲见儿子。在儿子的耳朵里灌满了对父亲的诅咒。这对夫妻同样杀害了他们的孩子,只是他们杀害的不是孩子的肉体。
孩子是那么地弱小,一点没有抵抗的能力,在这样的诅咒中长大,他小小的心已是千疮百孔。活着也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
这比消灭肉体还要残忍。只是不犯法。
邓玲消灭的是一个生命的肉体。而扬子这对曾是夫妻的朋友,消灭的却是照亮这孩子心灵的那盏明灯。黑暗将笼罩着孩子的一生,并影响到他以后所有要接触的人,特别会伤害到孩子以后所要建立起的自己的家庭。后者的危害更大。
这些艺术家为什么一定要从女人的身上才能得到创作的灵感呢?为什么国的陆地的这些艺术家都以找到一个洋老婆为荣呢?找不到洋的也得找一个外籍国人,或是一个可以将自己带出国的有本事的老婆。这是一种什么风气?
是想借此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为了这个就有理由去伤害孩子、前妻及多个女人吗?这是男子汉的作为吗?扬子常常为此而困惑着。
扬子一次次地挽救婚姻,为了孩子作些牺牲是值得的。可扬子也无法保证,如果真要是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恨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可有什么会恨到如此呢?
邓玲看到扬子一个人在那儿望着信出神,就过来,轻柔地如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身边。细细的声音问她:
“想家了?”
扬子的眼睛在邓玲的脸上停留了足有十秒钟,这张如圣母一样贤静的脸,有着一双哀伤和无耐的眼睛,这是一个杀了自己儿子的母亲吗?扬子疑惑着。而后似惊醒了一般说:
“哦,看儿子的信。”
说着将信递给邓玲。邓玲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将信接过读了起来。
 
 
亲爱的妈妈:
    我很想你。最近几天是欧洲足球锦标赛,我这个假球迷也跟着爸爸和哥哥一起看。昨天临晨是法国VS葡萄牙,法国以2:1战胜了葡萄牙,但我认为法国队并不比葡萄牙踢得好,那两个进球都有些问题。今天临晨是意大利VS荷兰,结果我看了一半就睡了,因为我太困了,熬不住。
    你说你们那儿的蚊子不咬你,可这儿的蚊子咬起我来可厉害了,有一天晚上忘了用灭蚊器,第二天发现咬了不少包。
    最近我正在读《安妮日记》和《安妮·弗兰克》等书。你说我读《牛虻》太早了,可我觉得正好合适,这本书使我知道了当时意大利的无能,和奥地利帝国的强大。我马上就要把关于安妮的那两本书看完了。最近我发现了一些好书,你给我参考参考适合不适合我读,一本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有就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怎么样,这些书适合我看吗?
    现在爸爸和我没有回那边家去住,主要是那边吃饭没有在奶奶家方便,但爸爸经常带我回去看看。不过有很多书爸爸不让我拿过来,有一次我想把《战争风云》拿来读,爸爸不准,我想拿也拿不成。现在都是爸爸半个月左右带我去逛一趟书店,有时卖上一、两本书。对了,我、爸爸和家里的人身体都很好,只是我的体重比你在家时更重了,已经达到了57公斤多。我在班上已经是属于超高超重了。
    我已经放暑假。这次期末考试语文还不错,是班上前几名,但数学没考好,错了不应该错的题。但请妈妈放心,我会越来越努力的。你知道我不是瓜娃。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妈妈,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好保重。
 
                                  爱你的儿子
                                 丙卯年六月30、
 
 
邓玲的脸上没有表情,照样是漫不经心地将信还给扬子。而后邓玲从身边拿出一副扑克牌来,伸到扬子面前,仍是细细的声音:
“来,我用扑克给你算一卦。”
声音虽然细,但语调坚决,不容扬子拒绝。于是,她将扑克上下端调了一下顺序。邓玲就开始两手麻利地洗牌。洗完后开始一张一张地将牌反着摆在地台子上,摆成一个如古战里的八挂图,再层层地如金字塔般叠起,塔顶上的最后一张就打开,是个J。邓玲就说了:
“你的案子是小人害所致。”
接着将八挂图中没被“金字塔”压住的外围牌打开,遇到有J的就拿掉,这时开始打开“金字塔”的第二层,将有相同的牌都一一拿掉。如此一层层揭开,最后只剩下三张被压着拿不动了,一张10,一张K,一张6。邓玲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起来。在边上一直关注事态发展的扬子有些紧张地问:
“怎么样?”
邓玲将刚刚深吸进去的那口气,漫漫地吐出来。颇有些学究味地说:
“你呀,有贵人来帮你,但得花很多钱。钱到,你的事就顺了。”
扬子的一颗悬空的心落下来了,于是说:
“钱仍身外之物,只要不烂在这牢里就好。”
   
 
           12
是啊,又要破财。
扬子想起老公曾写一首题为《扫帚星》的诗。对她给家带来的灾难表示出他的不满和无耐。不知他现在会有何感想?
可从信中看,他们都将自己的伤痛盖得严严实实。其实这对他们的生活和心理都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在这其间扬子老公写了些诗,如有一首名为《伤离别》的:
 
          伤离别
 
傍晚安警把你带走。情景就像
三十年代电影中见过的那样。
为了知道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我和你的妹妹跑遍这座城市的安警分局,
直到深夜才得到消息。后来的几天,
我们到处奔忙,托了很多人,
向人说好话,想看你一下,终没如愿。
我只能想象你身陷囹圄的情景:
屋子黑暗肮脏人满为患。但我没法
想象你的心情。我的心情
糟糕透顶,像死虾或者像烂番茄
我想说的是:我终于领教什么叫:咫尺天涯。
这使我感到连悲哀都没有用。
我看清楚我们是多么渺小;
就是蝼蚁。这几个夜晚,当
我们的儿子入睡,我坐在黑暗里
不停问自己: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诸多想象像乱箭飞临,挫得我的心全是窟窿。
我知道你担心的不是我是儿子,
他还小,对生活的变故根本不知。
如何才能把他带大健康成长?
我心里实在没有底。因此,向时间的
深处望去,我几乎不见任何安慰人的景象。
我一下成为了时间中的-----盲人。
 
 
       13
扬子老公在家里因她坐牢而写出诗,她因无聊而编了一首歌。
牢房里最无聊的时候是听她们唱《囚歌》,粉妹们一肚子的囚歌,世世代代的囚们流传下来的。两年前扬子入狱时的歌,这会儿还在唱,又有一些新的歌加进来。
最使扬子惊异的是两年前由她写词并谱曲的一首《情歌》,竟由粉妹们放浪地唱了出来,且将歌词改得让她目瞪口呆。
 
2-3/4-3/32-/1-2/336-/666/564/323/12-/121653/65-/223121/76-/535/66-/6--//
原歌词是:                现改成了:
我多想有个家,和哥哥你哟,我多想你的棒,我的亲哥哟,
在那黄昏的河岸手牵着手,  你在上我在下摇摆千万次,
山坳里有我们的家,        云里雾里快活到家,
家里有一堂炉火,          下面有一团烈火,
暖着我们哟。              烧化我们哟。
 
没等到有个家,和哥哥你哟,你多想我的穴,我的亲哥哟,
在那黄昏的街头手铐着手,  我在上你在下晃荡千万次,
牢房成了我们的家,        没完没了快活到家,
我在三号遥望你,          下面是一汪泉水,
如隔千里哟。              淹没我们哟
 
在这牢里唱的歌十支有八支是淫猥的,这没什么奇怪。扬子一点也不敢露出那歌是她写的,不然粉妹们会缠着她要编新歌,没个完。
这天又是姜狱长的夜值,芝子再一次没在号子里过夜。
清晨,芝子仍然是如《聊斋》里的女鬼般回来了。
扬子尽量使自己变成瞎子、聋子,看不见芝子的苦难,听不见囚们淫秽的歌声。在这姜黄的钢墙铁壁,如火山口万丈的深渊里,你救不了你自己,也救不了他人。
唯一的慰藉是读家人的信。
关掉你所有感觉器官的触角,让它们冬眠、让它们沉睡、甚至让它们死去。
只留出点时间来给家人写信。
 
 
亲爱的老公、儿子你们好
    收到你们6月30号写来的信,收到《疾病的希望》这本书,其它就还末收到,现在邮局的印刷品邮寄时间过长。
    知道你又回到西域城了让我安心。从儿子的日记上看他的幽默感更强了,使我高兴。京都的工作你一定办得很匆忙,耽误你了,真对不起。
    我在这里一切平安,我还看了“消声”的欧洲杯足球赛:意大利……荷兰的半决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的印象,我非常喜欢里杰卡尔德带领下的荷兰队,对戴维斯、9号及下半场换上去的老将(是否叫博格坎普)和代替他的“黑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我都非常喜欢。虽然有那么多的点球都没射进去,我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跟我一样倒霉。或是说里杰卡尔德忽略了点球的心理训练。意大利队我感到没有了巴乔、维亚利等在时的美妙感了,只有守门员是功臣。
    遗憾的是由于电路问题最后的决赛意大利……法国那场没看成,到现在都不知道结果。
……
……
(中间部份被吴召娣剪了)
    前不久我给你父母去过一信,不知收到没有?代我向他们问好。
    他哥哥从美国回来了吗?
                                              
扬子
于丙卯年七月
 
 
扬子莫名地,被昨晚上的一个梦困惑着。
她在海上浪着,她的房子也在海上浪着,房子被浪推得离她越来越远。她长出了四支如桨的手来,拼命划动,可水如钢铁般重。
这家是离扬子而去了,她绝望,但不想放弃。结果手就将边上的粉妹马莉打醒了,醒了的马莉就又将扬子推醒。
啊,一个梦,一个不祥的梦。
扬子想起十多年前。有两个老人为了他们的儿子,给扬子一个屋,扬子就以为那是自己的家了,扬子想怎么装饰就怎么装饰。这让扬子十分地投入,扬子将扬子身上所有的艺术细胞都调动起来。
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扬子在家里一面巨大的墙上,画了一幅壁画。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掉在冰粼粼的湖里,鳞鳞的波光成几何图形,散漫在扬子的屋里。一支松柏木的船头,露出水面,升向太阳。房间的地上也铺着松柏木图案的地板胶。扬子的家人在远离水域的城市,在少有太阳的盆地,天天起居于船篷之中,看太阳升起。极感遐意。
窗户的外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有钢铁的遗骸从草上探出头来。扬子感到在一片碧绿的大海里,有远古的沉船被冲上了浅滩,里面藏着无数的宝臧。扬子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前去勘探。
齐腰深的草下是棱角分明的建筑垃圾,圪圪垯垯,使这母子两如大浪里的帆船,几翻跛倒,又几翻爬起。最后终是断了探险的念头。
后来,扬子被赶了出船篷。哦,原来那不是她的家,不是她的屋。
扬子对着空旷的草地发誓:一定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个比船篷更好的屋。
 
 
         14
爸妈及全家好
    收到儿子的信和日记,知道你们为儿子很是费心,在这里先谢谢你们。由于我的事给家里带来惊慌和不安,我很是内疚。但你们应相信我是无辜的。只是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弃医弃文从商,这你们是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那当医生的收入无法养大孩子,或许我就当一名记者或编辑,拿一份固定的薪金,管好儿子等。当然,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只有正面地去对待它,认真地、配合地去想办法解决它。
    我在这里有妹妹照看。只是请你们在对待儿子的心理上(我知道在吃、住上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多费点心。现在他爸又到京都去忙他的工作了。不要让儿子觉得在学习上可以放松,让他有想和你们交流问题的想法。在这以前我知道他除了极想与哥哥谈问题而外,很多学校里的、心里纳闷的,他认为会被你们批评的事和想法几乎是不与你们交流。这样会产生很多隔阂,也使他感到不公平地、自作主张地去处理一些他的日常生活。就会少了很多能够引导他、纠正他的一些生活信条的机会。
    我真希望他能在日记中写下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我发现他已将日记的私有性变成了一种不自觉的写给他人看的琐碎记事文了。这都是我和他老师在督促他养成写日记习惯时所留下的后遗症。
    你们要保重身体。向他俩个姑姑问好!                                                        
 
                                         扬子 
于丙卯年6月15日
 
 
扬子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个安稳的巢。她在最不适合设计巢的地方,开始设计。
为什么扬子要那么看重一个家?一个父母双全的家?
为什么不能活得潇洒一点?
扬子那爱鞋的丈夫,老问她这个问题。
扬子是被问糊涂了。没有家,就等于是在流浪。她这样想。
能住旅馆四处周游,那是富裕的流浪。
背着睡袋随地而卧,那是潇洒的流浪。
候车室地铁站借宿,那是叫化子的流浪。
没有亲人的牵挂,没有倾述的对象,孤独和寂寞是枕头和被子,那是心的流浪。
扬子的丈夫要选择哪一种呢?
扬子从小尝够了想念妈妈、想念爸爸的滋味。她也尝够了不断搬家的滋味。扬子就想如那些动物一样,筑一个稳固的巢,风吹不跑,雨淋不着。
一张张的草图被扬子画出来又撕毁。
在扬子心里的那个家,一定是被绿色的植物环抱着。有一个长长的走道,走道的两边有竹子的船篷,船篷上有多种的藤本植物生长着。春天了有蔷薇花儿开;夏天了有金银花儿香;秋天了有串串的葡萄坠下来;冬天了藤条们相互绞扭着,展示它们柔韧的裸体,激起冬日里人们冷却了的爱欲。
院子里所有的建筑都爬满爬山虎,成为绿色的雕塑。院中央有高大的伞状树木,鸟儿在上面飞来飞去,唱着比小调还好听的歌。
在那焦黄的、一眼看不到顶的桶状牢房里,扬子守着的那一尖尖的树顶,三千多个小时。不知道那树的名字,没见着一只鸟儿落下。但在她的思想里,满目的葱绿、满耳的鸟声,时时医治着她、拯救着她。从而使她活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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