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蓓的记实性小说《无奈》五、现金的作用及帐上的钱哪去了?
[2009-8-11 8:45:00]
程小蓓的记实性小说《无奈》之五、现金的作用及帐上的钱哪去了?
1
芝子,财经大学的硕士生、一个国产业公司的财务主任、一个逃亡国外的总经理的替罪羊。她文静、典雅的脸上永久地打上了监狱的铬印。紧锁的眉头上,已深深地刻上了纹路;美丽的嘴唇两角下滑,再也提升不起来;绸缎般的皮肤上伤痕遍布。
那逃往国外的总经理一日不归案,她便一日也出不去,回不了她那遥远的家。那怕她是完全的无辜。由于不断走漏她被关地点的消息,家人四处申诉、营救,她已是辗转了多个监狱,一个比一个离家更远、更偏僻。这是被关的第三个年头了。她的罪名仍只是个被警方臧匿起来的“证人”。
她是被钱所累?
2
在西域城监狱进去时,身上所有的现金都会被收走,并一一准确地登记在你的名下。第二天一张写有你名字和金额的卡片便发到你手上。那怕有人偷了也没关系,因为其它人拿去没法用。买东西都得到小窗口去大声报自己的名字和要买物品名称、金额,将卡片同时递出去。在确认无误后由本人签字认可并减除本次购买物品的余额。所以谁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钱会被他人盗用。
只是这里面的东西比外面贵几倍,用田芳招集的话来说:“这如我在文化大革命搞串联时坐的火车:拥挤、酷热、吃昂贵单调的食品,现还再加上绝望痛苦的心,这辆糟透了的火车,永远没有目的地开着。”她已在这里边关了两年多。
3
现在我来到这个小地方的平庄地区监狱的女犯人不多,所以只有一个女看守,她叫吴召娣,我们叫她吴干部。一般说来她不值夜班。她长得玲珑小巧,精明能干。有乡里人喜欢的那种瓜子脸,柳叶眉。在那个小地方她是那种走在街上昂首挺胸、打扮入时的高傲女郎。她嫉恨那些在社会上活得比她更好、更风光的女人。这种女人一但落到她的手上(囚室里),不把你弄个半死才怪呢。
芝子进来那年,人还在外面天井里接受搜查,吴召娣已进到号子里来,打招呼。要牢头皇后巴萝,对她多些“照顾”,说她是个“不简单的人”。
为此,芝子因为她的高学历、因为她的矜持和高傲,受尽了所有磨难。
我幸亏有妹妹打典了她,方才逃过一难,只挨了她60竹鞭的抽打和戴一星期20公斤重的脚铐,这是我丙丑年第一次入狱时的遭遇。
我到达的这天已是傍晚,值班的是一些“点子兵”(狱警)和男看守,就没对我搜身,加之这儿的看守对经济犯比较放心,知道这些人身上不会有毒品或凶器什么的。
当我被关进3#囚室几分钟后,我的眼睛从窗外的炮楼收回来。看着老太婆进入她的状态,突然想起身上不能保存现金,就立即报告看守。
这时玩扑克的、躺着的、两脚朝天的、聊天的……全部坐直了将两眼盯着我,刹那间号子里静得如一汪死水。
我惊诧地当着二十几个虎视眈眈,如饿狼般的囚犯的面,将七百多元现金交给了看守。
我看见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咬牙切齿地怒视着我。为首的皇后巴萝,是女囚犯的头,本名巴萝,自封皇后,所以都叫她皇后巴萝。二十七、八岁,有着惊人的美丽:一米七的个子,身材如模特儿般标致,眉、眼、鼻如米开朗基罗的石雕,一注没有生命的冷光从她眼里直射向我。
我感到一阵阴曹里的寒流,从上而下,直到脚底。
当时我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在这穷地方,这可是一笔大数字。
它象征着:每星期能吃到一次油荤;
它象征着:能用洗头膏洗头,而不是用洗衣粉;
它象征着:月经来了能用卫生巾,而不是草纸或者不断在马桶上去坐;
它象征着:生病了有药品;
对打死不认罪的人来说,它是能买通的证人;
对吸毒者来说,它则象征着海洛因和香烟……。
于是我成了那几位年轻漂亮姑娘的敌人。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是一帮吸毒贩毒者,这里边统称她们为粉妹。
在她们眼里我是个不识时务的傻瓜、她们眼中的钉子。因为钱一交上去就无法变成现金了,也就无法购买到毒品和香烟。而我却有如此好的良机,则当着她们的面将它眼睁睁地送跑了。这带来了我初到平庄地区监狱时,所面临的几乎是生命的危机。
要知道她们为了毒品是可以杀人的。
4
我在敌意中小心翼翼地挨到了第二天,等着看守像在西域城监狱那样,将写有我名字和七百多元数额的卡片交给我,好买一些日用品。结果就跟没这回事似的。
芝子告诉我:这里的钱交上去后,你得自己记账,但不可能有人与你对帐的。要买什么写条子递出去,监狱方给你下账。最后常常是你自己的帐上还有钱,可监狱方已对你递交出去的条子没有反馈了,那便是帐上没钱了。
你还不敢问为什么。
芝子说:“你该留些现金在身上,它是我们办不到的。你和我一样是一个外地人,可用它买来平安和去除敌意。”
于是,在几天后,安警来提审我时,立刻向随同来的,我的律师:查先生,要了一百元钱,放在鞋里,带进号子递给皇后巴萝和小调。方才万事大吉。可这时我已被以皇后巴萝为首的八个粉妹围着暴打了一顿。
皇后巴萝很诧异地看着我将一百元钱悄悄递到她的手边,她的反应很快,立即从诧异到惊喜,一只手迅速将钱抓过去后,塞给了小调。
这只手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与皇后巴萝的标致有着很大的反差。这只手粗壮,骨关节显得过大了一点,手臂和掌背有好几个圆圆的、发亮的疤痕。与其它几个吸毒者被烟头烧烫后留下的痕迹一样。这手有一种权威感。它的一招一势都让你不得不随着它的指挥而动。
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感到她很重要的气场。我也说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走到那儿、干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让你不由自主地关注她,看重她。
后来我发现,这种人首先是他自己有着这样强有力的自我意识,然后用各种方式传达出去。当然不是用直观的形式。
当你没有看重他时,在牢里他会用各种方法让你得到教训。在正常生活中,这种人就会表现得文明的多,只是让你感到他不高兴了。
有时候为着礼貌和尊重就会表示出认可他的重要,最后却在心里真得认为他重要起来。
如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一贯的作风就是处处要使自己重要起来。这年他从国外呆了几年回到他的家乡,为表示他与国人的“平庸”不一样了,故意带回来一个刚刚在飞机上认识的,一句汉语不懂、对国的陆地充满了好奇的老外在身边同行。为了搞到这个活“道具”,他主动向这个老外自荐,当他在国的陆地免费的导游。老外当然喜出望外,如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
于是,他便带上这个“道具”,故意在那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面前,与这个老外谈笑风生。你如果认真观察,发现他也只是在结结巴巴与老外说着十分蹩脚的外语,而老外跟看猴戏般地看着这些黄色人种,花钱请他吃国的陆地大餐、喝国的陆地名酒,住昂贵的宾馆。对外语一窍不通的乡人来说,还以为他已说着了不得流畅的外语,与白人一样地有着了在世界上的重要地位。到后来就都将他也当成了白人。
所以,他不用担心任何一个盛大的饭局后的付款问题,只需尽情喝酒、点菜。他知道自然会有一个傻瓜急不可待地从兜里掏钱,去付这昂贵的账单。因为他从乡人的脸上看出,他们巴不得为他做点什么。能与他一起吃饭是他们的荣幸,特别是还有一个金发蓝眼的老外在边上点缀着。
当有明白一点这种巴戏的人问他:“现在你能用外语阅读和写作了吗?”
他立即一副小菜一碟的表情:“哦,阅读是最容易的。我现在基本上能在生活上与他们毫无障碍地交流。写作嘛……,我最近翻译了一点德国大诗人歌德的作品……。”
他用手指将金边眼镜在鼻梁上推一下,将话悬挂在半空,打住了。
让你感到他已是边上那老外的同乡,而非是你们在座各位的同乡。立刻制造出一种让你敬畏三分的气氛。
一种与他的距离感,使你那种想象原来那样在他肩膀上拍一下,表示亲热的冲动尴尬地收了起来。那刚刚举起来准备在老哥们背上来一掌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悬着,变成在空中抓一个不存在的苍蝇的动作。
一段时期后,乡人们基本上搞懂了这一套。于是,就采取了一次报负行动。又是一次盛大的饭局,吃着吃着,乡人们一个一个地借故走了。最后的一个人突然手机响了,电话中似在说着一个紧急的事情,使接电话的人不得不离开桌子用手对他作了一个“对不起,要离开”的手势,也走了。毫无防备的他,身上没有带钱的习惯。那天他被饭店的人围着暴打了一顿。成为一时的笑话。
一个人是否重要,首先要自己有着强烈的思想意识,将自己重要起来。再想办法去巧妙地传染他人。
这是关键。
皇后巴萝就是这样达到了她的目的。她如一头美丽而凶残的困兽,焦躁、愤怒,用暴力教训所有敢不看重她的、不顺眼的囚。
我就得到了这样的教训:
那时,我正如每一个新来的囚一样,被小调分排了洗刷碗筷的活。我坐在地台边上正认真地干着,皇后巴萝突然说我将水溅到了她的身上。我当时愣住了,这怎么可能?离得那么远,这近处都没溅水。我没想到她这不过是找打我的借口。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让我意想不到地,拿起一个塑料碗朝我打过来。
我立即气愤地站了起来,准备回击她。这时候却扑过来八个人,手脚全被压住了。也是那些将那两个老年的妇人当梭梭板的人。只觉得肩膀上、背上已有无数的拳头落下。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喊:
“别打了!别打了!算了吗,算了吗!”
“看守来了,快停下!”
这八个人听到看守来了,就立即住了手。都抬头看上面的窗口,结果窗口没人。她们立即寻找那个骗她们的人,小蔓和芝子。十六只眼睛叮着小蔓和芝子,吓得她俩退到角落里说:
“别,别,一会儿看守真的来了,就都倒霉了。”
这时的我,乘她们压我手脚的力气减小时,翻身站了起来。拿起地上装碗的空塑料桶在铁门上使劲地敲打起来。嘴里狂叫着:
“来呀,有本事一个一个地来,八个打一个算什么狗熊。”
大概是我敲打铁门的声音惊动了值班的熊干部,熊干部在窗口探出头:
“你们在干什么?要打架?等着!”
说着下楼去了。这时,刚才还很凶的八个人,都躲避到里面的墙边坐下了,空气紧张起来。看得出她们很害怕今天这个值班的熊干部。
我转念一想,熊干部要不在的晚上,当我睡着时,她们拿被子一蒙,打死了也出不了声。正想着就听见熊干部的开锁声,门开了,熊干部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口。没等熊干部开口,我就立刻指着地台子上满处的碗,必恭必敬站直了对他说:
“报告熊干部,是我不对。我新来,不懂规矩,将碗筷都弄糟了。她们只是在教我。”
“那你敲门干啥?”
“是地上有水,滑,摔倒在门上了。”
熊干部用眼睛朝下眯了一下,地上果然满是水。然后,他又拿眼睛看了我一阵,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避。但我看出,他知道我在说谎。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那你就自己处理吧。不过别再让我听到你们叫喊。”
说完,“咣”,上锁,走了。
号子里刚才绷紧的神经,一下子都松了下来。想躺的,想走动的,想玩扑克的,便都自由起来。
只见皇后巴萝和小调对视一笑,皇后巴萝说了句,这老表还真有一手。
5
芝子和小蔓救了我。
第二天芝子被指定轮流背着八个粉妹在号子里转了一天。她们放过了小蔓。
对芝子,她们规定别人不可以代替、不可以帮忙。最后芝子只有在地上爬,那么就爬着背。爬不动了,就坐上去四个人、五个人,说:
“这是肉板凳,太滑溜了。”
那一天我拼命地喊叫看守,可值班的是吴召娣。而这正是吴召娣安排的“照顾”。
从此,我再也不敢不把皇后巴萝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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