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蓓的记实性小说《无奈》之一、“你被捕了。”
[2009-8-11 8: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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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个穿便服的陌生中年男人,突然在儿子奶奶家的晚餐桌上降临。
由于没有住房,一家人通常是今天这儿,明天那儿地过着动荡不安的日子。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一种不祥的感觉就降临了,如他们降临在晚餐桌上。
他们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有照片的塑料卡,在我们眼前晃了一下。那速度肯定让你看不明白。同时说:
“我们是西域城安警局的,有点事,请你走一趟。”
我绝对不愿在儿子及家人面前让他们听到有关“犯罪”之类的言词。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碗筷,立刻起身,拿上衣服就要走。这时,我儿子的感觉也是那么地敏锐,他预感到我今天晚上回不去了,问:
“我今天晚上在哪儿睡觉?”
一种居无定所、无依无靠的感觉,已深入他的骨髓。
我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心中只想着,从容一点,自然一点,别增加家人心里的不安。有奶奶在,儿子会有地方住的。
出了门,我想,一定要搞清他们的身份。就要来那两位陌生人刚才那么一晃的塑料卡来,认真看了。
这两位陌生男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年龄,一个胖胖的姓罗,是干警;另一个有着一副精明能干长像的姓傅,上面标明是经案队长,二级警司。前者和和气气,后者认真而严肃,像个负责的。如果就前者那种样子,我要是逃跑,他肯定追不上我。只是我根本没想到要跑,在我的一生中,我没觉着自己犯了什么法?跑什么呢?跑命!?
他们把我带到一辆“面包车”上,一左一右地把我夹在中间。汽车“呜——”地一声,飞快地开了起来。
从奶奶家出来到汽车上,他们始终一句话不说。这种沉默让我特别难受,就问:
“出什么事了?”
他们看了看我,又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各自回头看着自己那边窗外的街景。但在傅队长眼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困惑。对眼前这个女人将要遭遇的是什么?他了如指掌。他似有一种冲动,想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几句,可终是忍住了。
大都市的夜生活正拉开序幕。一对一对的情侣,沿街而行;夜总会、餐馆、咖啡馆……的霓虹灯闪烁着;人声、汽车发动机声、歌厅的音乐声嘈杂在一起;妓女们花枝招展地张开她们阴府般的嘴,笑迎八方来客。
我实在无法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他们傻押着,在汽车上看无聊的街景。就不耐烦地问: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要干什么?”
傅队长看到我有些激动,怕出意外,就用诚恳些的声音对我说:
“到办公室再说吧。前面不远就到了。”
罗干警这时也带着隆重外地口音说:
“刚才你不是又看了一次我们的证件吗?我们也是在执行公务。肯定是有事要找你的啦,到了就有人会告诉你的啦。”
这样穿街走巷地总算是进了一个安静的大院子。车停在一个三层楼房的门厅前面。罗干警先下去站在门边,伸手捏住我的衣袖,紧跟着我下来的傅队长也伸手挽住我的胳膊。我立刻意识到,我是被强制监管了。可为什么?傅队长不等我问,就说:
“你被捕了。希望你配合,不然我们就只有给你戴上手铐。”
我眼前立刻出现电影上那种:安警人破门而入,将反抗的罪犯按倒在地,一只只脚踏在身上,手铐“咔咔”作响,枪和警捧“闪闪”在眼前……。
我一下子有种感激的冲动出来,真感谢他们没有当着我儿子及家人说这些话和做这些动作。于是,我非常顺从地跟他们走进了那个门厅。
到了办公室,他们安排我坐下。由罗干警看守我,傅队长为避开这让他无耐的局面出去了。这时罗干警给我倒来一杯茶,好像我是他的客人而不是他的囚。这让我的感觉轻松了很多。我还是耐不住地问他:
“为什么事逮捕我?”
“是平庄地区来人委托我们逮捕你的。你们公司和那个地方的企业有业务往来吧?”
“是。”
“你们在合同的执行和签署上有问题。你在这里只是暂时的,等他们来人带你走。”
我是要被引渡出西域城?西域城安警不能审核外国安警的逮捕条件吗?他们不能保护本国公民的合法权益吗?也就是说,外国安警可以随意立案而后到外国抓人,本国安警不作审查吗?
我还想问下去的,这时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安警。他们忙乱起来。又有几个看来也是和我一样的“犯罪嫌疑人”进来了。
没人再有空闲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自己去好好想想吧。
2
扬子的脑子里开始一遍遍地过那些“合同”,想搞清楚毛病出在哪儿?
甲方(上个世纪的平庄地区产业公司、控告方)负债累累,濒临倒闭。其工厂多年停产,产品无人问津。
乙方(被告方即扬子所代表的经销公司)有能力组织、培训业务员队伍,包装、策划产品并推销出去。
丙方(客户又是上帝)接受产品但不会立即付款,通常为三到六个月后滚动结算。
所以业务开展越大,范围铺得越广,市场所压货款就越多。这是上个世纪具有国陆地特色的市场问题,也是唯一能救活这个企业所必须承担的风险投资问题。何况这是一种良性的三角循环债务,不是死债。
一年之后甲方产品及甲方名不见经传的品牌在国的陆地上广泛地宣扬开来。各地都已良性地将部分货款循环回到甲方。
正在这时,作为国产业公司的甲方时遇改革的浪潮,更换领导。
新上任的领导看到业务遍及大陆各国,误认为老领导“油水”一定很足,便“招”乙方前往进见。谁知乙方“不懂事”,认为自己是甲方的“救星”及平等地位的客户。甲方新领导无权将乙方招来招去,更没有必要对他暗示的“油水”问题给予满足。
于是乎这良性循环的三角债务便成了刑事案件;
于是乎乙方便遭殃了;
于是乎便有了这本《囚人说案》里的众生像。
3
看守——匈沙先生,一只带铁钉的皮鞋飞了过来,芝子一声尖叫,抱头鼠窜。
满号子的女囚,屏住了呼吸,尽量缩小着自己。
两个老年的妇人,跪在号子中间。两支手像蝴蝶一样张开,脸上安详的神态,如进了另一个天国,什么也惊扰不了她们似的。而她们却是那只鞋要踢的目标。
于是,两双超重的手铐,将那像蝴蝶一样飞起的手,铐了拢来。折了你的翅膀,看你还怎么飞翔?你每挣扎一次,手铐就紧一环,直到你的血脉没了流通。
俩老妇人,这会儿睁开了眼睛。她们从容环顾了一下站在牢门口和号子里的看守,然后,相互对视,像是对了一个隐密的暗号,同时低下她们的头,如睡了过去。
到了这牢里,你的每一睡梦都要加倍地小心。夜里叫出的每一个词都有人给你记录下来,成为你的呈堂供证。白天你脸上的表情都要事先做好充分的内心腹稿,不可以未经容许而笑,特别不可以哭泣。不然,以此为由,会招来耳光和辱骂。
狱霸牢头们经常秘密策划残人的游戏。她们的心已被关出了茧子,残人是她们磨茧子的方法之一。她们的生活准则是及时行乐。每天清晨醒来,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最后的一个早晨,今天,是否就是生命的终点。
她们只活在今天 ,只活在当下。
看守们“咣当”,将铁牢门关上走了。
一张潮湿而肮脏的棉被,像一张厚重的鱼网,盖了下来。将俩老妇人罩在里面。于是,有近十个囚坐上去,这个上去滑下来,另一个又上去踩。两个老妇人成了游乐园里的梭梭板。两小时后,她们玩累了。就用脚一踢,说:
“芝子、小蔓,把这儿收拾干净!”
她们发这命令时,就如这里有一堆胺脏的垃圾,需要两名清洁工。
两个年轻的女囚,芝子和小蔓,从被子底下将两个奄奄一息的老囚扶起来,让她们平躺在地铺的角落里。
小蔓将水一滴一滴地喂进这两张嘴唇发紫的口里。一副见惯不惊、处事从容的模样,与她的年龄和纯情的眼神极不相称。
芝子却神经质地将两支颤抖不已的手放进嘴里咬着,拼命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有囚的命,每时每刻都在诚惶诚恐的悬崖边上,与死神交谈着进出地狱的条件。我们只能知道昨天和前天所发生的事情,并认定它。我们无法知道明天和后天将要发生什么,去如何安排和改变它。没有假设,不可以重新再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无能为力。
囚们正小心翼翼地经历着现在。
正如劳工李告诉我的:他在京都城打工,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躲避着“强者”和执政者。
可是,不管他如何地用心躲避,这一天都会到来。
他领到第一个月的薪金时,想,如果有一辆自行车,就不用这样心惊胆颤过日子。可以骑着它迅速地从工地赶回住地,可以在傍晚时去看看自己从小就仰慕的城楼……。这么想着他就到了商场,将自己薪金的三分之一用来买了一辆红色的自行车。
红色吉祥。
他怀着说不出的愉快心情,吹着口哨穿梭于大街小巷中。在他从一个胡同口拐到大街上时,迎头撞上了一个人,“哐当”一声,人仰马翻。
“把三证拿出来!”
还没等他醒过神来,一个安警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感到大事不好,就结结巴巴地回问:“什么三证?”
“工作证、身份证、暂住证。”
“哦!我只有身份证和暂住证。”
说着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掏出上衣口袋里的证件递上去。安警接过去看也没看,将暂住证撕了,身份证还回了他。二话没说,拽上他就往一辆汽车里走。
李喊道:“怎么了?怎么了?我的车,我的车,我今天才买的新车怎么办?”
李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哭泣声。车里面已经有十多个和他一样劳工着装的人,大家都愁苦地看着他哭。没一个人能帮得了他。
车在走走停停中又抓上来一些劳工,到装不下时,安警们关门上锁,将他们拉到安警所。
在安警所里他们被告知,每人一千元钱交了就可以走人,不然就会被送上火车谴送回老家。李摸了摸口袋里今天刚领的薪金,约还有四百多元,如果不买那辆车的话,也不过只有六百多元,差得远呢。再一想,要交那么多钱还不如回去了再来,也只要一百多元的车费。只可惜了那辆新车。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在那些劳工中有几个真将钱交了走人的,引得劳工们一片“咂咂”的赞叹声。
“还有要交钱的吗?没有了就上火车站。”
劳工们吵吵嚷嚷起来,有说能不能少一点,身上没那么多的;有说能不能等一等,让家人给送钱来;有人请求打一个电话,好让亲人知道自己的去向,不然会着急死的……。
找人送钱的都让打电话了,其它的要求便都不与答复。送钱来了的,就又走掉一部分。到后来少交一点的如900、800的便也走了。
天黑了,有500元的交了也可以走。李想,到了二百元时我就交钱。他咬着牙坚持着。可心里又不停地敲着鼓,要是下不来怎么办?听说会被送到一个采石场去干一个月苦力后,再被装进闷灌箱子车(如纳粹装运犹太人那样)送回家。回家后闲着没事干,不得继续受穷?并被乡人看不起。要再回来,工头还会要他吗?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将身上的那四百多元钱掏出来,对安警说:
“先生,你看,我今天刚发的薪金就只有这么多,能不能放了我。我在四环路上建桥,工头是我们一个村子里的,他会找我。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问。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号码。”
最后他真被放了。从三环路走回了四环路他的工棚。一路上都在骂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到二百元时才交钱。
人在劣势下,总是没有把握自己命运的力量和信心。
这是弱者与强者的较量,失败是注定的。这里没有什么希区柯克式的电影悬念。
4
我分别两次为上面所说的同一件事情入狱。从西域城监狱展转到平庄地区监狱,共被关押约一百四十多天。
不管有没有罪,只要有人告你,且告你的人有一定的经济地位又打着为国办事的口号,安警局的某些人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先将你抓起来再说。
最后监视厅的撤案报告说:……主要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经本院审查查明:
……“乙方(代表:扬子)”于丙子年间四月廿二日与“甲方”签订为期四年的销售合同,共计发货物:11670件。在合同履行期间,扬子于丙子年三月以前支付货款3283016元,后又派人代交821513元。案发后,“甲方”自收各客户单位货款共计:1418332元。经查证,尚在外末回笼和已被冻结的货款共计:200559元。……
上述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足以认定:……不构成犯罪。……依照<<刑法》、《刑事诉讼法>>第……。
钢墙铁壁的牢狱里,装着豆腐般脆弱的生命。
一脸茫然的小姑娘,蹲着。用两只手紧抱自己的双膝,下巴颏搁在膝头上。不知所措地摇晃着她瘦小的身子。许久,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吧嗒、吧嗒,泪水滴在木板地台上。紧跟着,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渐渐有泣声出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囚,牢头巴萝,如一座山般立在小姑娘的面前。一脚踢上去,小姑娘如一个大足球,滚动起来。另一边的囚又踢过去。号子里就开始了一场足球赛。
“好球!”
“射门!”
“这是个坏了规矩的囚(球)。”
……
直到小姑娘两只手抱不住自己,伸展开来,不再是一个圆的“球”时,足球赛方才停止。
“芝子、小蔓,将这球场打扫了!”
芝子一个人将这“足球”抱到角落里,用松节油涂满她紫乌的全身。她们俩是号子里的外地人,家人都不知道她们在哪儿。
5
从平庄地区前往西域城监狱提拿我的三个安警中,一个级别、年龄与傅队长一样的贾队长,在傅队长面前一付卑屈的模样。矮胖的身材,上身穿着一件里衬洗缩了水的深蓝色西服,七鼓八翘的。下身一条烫有很死的刀一样的裤子,一双显然是新买的假“耐克”运动鞋,白得与上面所穿的深色衣服形成巨大的反差。有点像陈佩斯最爱扮演的滑稽角色。见着西域城经案处的女秘书,口水长流着涎笑。
“午餐我们请客,喝酒,犒劳各位。小秘书你一定要到噢。”
傅队长帮女秘书解围,接话过去说:
“唉,贾,案子你可要弄明确了哟。不然你们到时候会吃‘反诉’的。”
说着将眼睛瞟了一眼在另一间屋里铐着的我,用下巴对贾队长示意说:
“那是一个不好惹的主。文化人,肚子里有东西。不是你那乡下的愚民,由着你们关。”
“嗨!放心。什么人到了我们那儿都乖乖的。”
说完眼睛又往女秘书的身上瞟。
最后喝得醉熏熏的,嘴里七七八八地说些不连贯的语言。在我的手铐上搭一件衣服,如牵一条狗似的将我牵上了飞往平庄地区的飞机。
这样我在一个二十平米的囚室里与另外二十多个,甚至达三十多个囚一起度过了三千多个小时。和小蔓、芝子、巴萝、小调、阿红、双双、胡静圆------及一些不知道罪名的囚,一起度过了三千多个小时。
里面空气污晦得令人窒息。醒着的每时每刻你都要提心吊胆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防止着有人袭击过来。
有些人在这里面关上两、三年。像一头困兽,长久地关在笼子里,来回只有二、三步地踱来踱去。
用一分钟、一秒钟的速度进行着,一直到几万个小时踱过去。
中间不会有超过百分之一的时间,让你到“宽敞”的天井里去,伸展一下你的胳膊腿。
度日如年!
但我度过来了。人,之所以能从远古留存至今,肯定靠了人的忍耐力、适应力及强大的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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