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6-12 21:43:46]

翟永明

　　5月17号下午五点，我和几位成都朋友，以及绵阳诗人雨田，驱车前往北川。 雨田震后一直在绵阳搞震救灾指挥部工作，为重灾区作了大量工作。
　　出了绵阳，经安县，往北川，路程不过一小时有多而已。一级道路路况良好，多年前，我不止一次到过这里，那时往北川还是一个困难的行程。
　　5月17号下午三点，突然一起水库决堤传言袭击北川，饱受5·12大灾惊吓、如今不明究里的军民，被一声“决堤”的大吼惊得一阵狂奔，很快，象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从北川有名的交通要塞两桥一洞开始，人们后浪推前浪地在本就已经拥堵的路上狂奔起来。
　　此时，我们却正行进在去北川的路上。一路上，关于水库决堤的手机短信，也一直在我的手机上狂传。但是， 由于雨田的本地经验和信心，使得我们一直坚持往前行进。到了北川地界，已是五点时分，此时传言已经平息。人们业已各就各位。
　　过了安县不远，我们就进入山路。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巨大的山石横在路上，许多路面都已拱起，泥石流曾经冲毁了部份路面。既便现在，也不时有小碎石落下。令人心惊的场面，从离北川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就开始了。两旁全是倒塌的房屋，有的碎成一地瓦砾，有的还剩下一些石柱。大家的心情随着北川的逼近，变得越来越沉重。
　　北川地处低洼山沟，，据称县址早就有议迁走，但一直未成。此番却经历如此浩大灾祸，让人沉痛。北川风景秀美，居民纯朴良善。就在今天，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居住在北川以北，更遍远的山上，翻山越岭逃出来的灾民。最感人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用大背兜背着他残疾的老母亲，走了两天两夜，翻山越岭从山里步行到了北川，而且，继续前行。
　　在地震中损失最惨烈，最受瞩目和震惊的北川中学，实际上尚未在县城内，而是在离县城约有几里路的高坡上。照理说，应是处于相对安全的地理位置。但是，在5月12号的灾难中，其教学楼却如此不堪冲击，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在进入北川中学的路上，整整一条街现在都已经成为救助中心。大量的医护人员和军队，都驻扎在这里，远远走来，已是扑鼻的消毒水味道。人来人往的救助人员，大面积囤积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从山里逃出来的难民，使这里变得肮脏和无序，让我开始担心灾区疫情蔓延的可能性。进入北川中学后，不由人不心情沉重和欲哭无泪，虽然旁边有大量的救护人员和解放军官兵，但那一座倒塌的废墟，却是如此孤独和凄楚地躺在那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整座大楼就象被炮弹直接命中，完全碎成一地瓦砾，连框架都不复存在。 而隔壁的五层教学楼也已变为三层。在废墟上，救助人员正在费劲地营救一名已然全身掩埋在水泥中的学生，生命难以预料。七零八落的水泥堆上，洒满了学生的课本和作业本，其中许多课本上已沾满血迹。在一堆瓦砾上，我拣起了一本本教材，一本本记满天真孩子学习情况的作业本。我把其中一些完好的课本和作业本收集了起来，希望某一天，发现其中尚有生者，我能够把这些学习用品还给他们。
　　有人把遇难学生的用品搜集了起来，上面有学生们的证件照。看到那一张张真实生动的脸，你才发现，死亡如此具体，那些学生证上的名字如此具体，那些他们用过的手机、课本、文具盒，甚至还有一些女孩用过的口红如此具体，它们具体到用你最熟悉的物质形态击倒你。
　　几天前，还有上千名活蹦乱跳的生命，在这里如花朵开放。网上曾经流传几张图片，北川中学的学生们正在开展体育活动，从图片上看，那座教学楼几乎是蔟新的，为什么会坍塌成如此无法收拾的模样。两架起重吊塔，此时也象两个巨大的问号，指向天空。因为面对这一地瓦砾，它们也无法施展、无可奈何。
　　在来北川时，我一直在想，看看能为灾区作点什么实际的事情。现在，面对死亡，我顿感我的一切想法都是如此无力，要想作的事，也都变成马后炮。巨大的无力感，压在我的心上，与周围飞扬的尘土，刺鼻的消毒药水混在一起，让我窒息。
　　回来后，在李承鹏的博客上，我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北川汉龙小学无一死亡奇迹背后的真相”，他说道：在单位地域死伤最严重的北川大地震中，那里的邓家小学483名学生一个都没有少，一个都没有死，甚至没有什么重伤。连教学楼正面那块长十几米、高三层楼的玻璃幕墙一小块都没有碎，与在这场大地震学校教学楼动辄压死几百名学生相比，这是一个奇迹。
　　经办监理学校修建工程的人是当时捐资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学校现在无比感谢这位监工的“办工室主任”， 这位现在不愿暴露姓名的X先生，在谈到小学修建质量时，说到了好几件重要的内情。这里故且谈谈两条最重要的。
　　十年前，集团老总对他说，“亏什么都不能亏教育，这次你一定要把好质量关，要是楼修不好出事了，你就从公司里走人吧”。 X先生曾经是生产水泥的一家公司的副总，经他手灌注的水泥至少有五十万吨，是绝对的行家。他发现施工公司的水泥有问题，含泥土太多，所以他要求施工公司必须把沙子里的泥冲干净，也不能用扁平的石子。从建筑专业而言，扁平石子混在水泥灌注过程中是灾难，水泥结实度大打折扣，他对施工队大发雷霆，愣让他们把沙子里的泥冲干净，把扁平石头全部拣走。再有一次，按捐赠原则，企业捐款必须先到当地有关部门，再由有关部门把企业的钱下发到具体施工公司中去，但施工公司并没有从有关部门及时拿到钱（具体人们想必都能猜到，这可是中国式惯例），于是X先生又发火了，穷追不舍，终于让款项到位。
　　X先生后来给李承鹏发去一手机短信；“绵阳五所希望小学建设均由我经办，而此次大地震未能撼动一幢，巍然屹立！”
　　我在回成都的路上，给我的建筑师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看了现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所建筑可以在几分钟之内粉身碎骨，如灰飞烟灭？而旁边一座老建筑却毫无损伤。仅用地震强度的理由不能服众，更不能服我。作为外行，我想知道除了天灾之外，还有无其它原因，希望他能够从专业角度，给我和发出这个疑问的人们一个解释。看了这篇李承鹏的博文，我想我已大概地知道了。
　　回来的路上，我翻看了从瓦砾堆中拣回来的作业本，除了作业本之外，还有一些女孩抄录诗句和歌词的本子。其中一个叫张拉拉的女孩，用她略显拙笨的笔迹在一个秀丽的本子上抄写了许多歌词。可以看出这是一位还处于浪漫幻想时期的玫瑰少女，其中一首歌词让我沉思哀伤良久，歌词的名字叫“每个女孩都是无泪天使”。我把它抄录于后：
　　每个女孩都是无泪天使/当天使爱上男孩便有了眼泪/天使落泪坠入凡间/所以每个男孩都不该辜负你的女孩/因为她曾为你放弃了整个天堂！
  
　　我才发现，这些作业本上大部份都是女孩的名字。她们全是无泪天使。她们也许还没有爱上男孩，也许爱上了，但还没有来得及放弃天堂。但愿她们在今后的日子里，在天堂里，继续她们无泪时的幻想。
　　下面是这些无泪天使的名字：张拉拉、王蓉、杨青萍、钟蕾蕾、母松萍、陈飞云。老天祈怜，不知她们之中是否还有人存活。女孩王蓉的一本漂亮的笔记本上，几乎每一页都贴着她的偶像刘亦菲的照片。那些照片显然都是她精心搜集而来，小小的、精致的，被贴在作业本正中。不知那位叫刘亦菲的影星，是否也在关注四川大地震。是否知道有那样一位与她命运如此不同的女孩，曾经那样地在远处关心和崇拜着她。
　　回来后，我上网查了关于无泪天使的资料，网上大部份歌词里，都没有笔记本上接下来的一段。不知这一段是不是女孩自已写的，如果是，那可真是一段让人心惊的谶语：

　　　　抓住了快乐的气球
　　　　就可以达到幸福的国度吗？
　　　　多想　在那零落香泥碾作尘的季节
　　　　是你为我驱除尘世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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