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上苑黄山驻留艺术家陈宇飞《皖南走访记》
[2023-3-31 8:45:33]
【纪实】上苑黄山驻留艺术家陈宇飞《皖南走访记》
——致独一无二的个体……
走访名单:
闫峰、周传源、汪忠实、简中、刘华+高红、张子贤、吴广、赵斌、余氏父子
走访区域:
永丰乡(黄山)、宏村(黟县)、横岗村(黟县)、篁墩粮站(屯溪)、枫林村(休宁县)、塔川协理(黟县)、胡开文墨厂(屯溪)、长岭桥(屯溪)、西溪南(屯溪)、鑫美水泥制品有限公司南100米(屯溪)
2023年3月我来到北京上苑艺术馆黄山创作园驻留一个月,下榻地方是长岭桥小学旧址,创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曾经是乡村小学和初中的校园,2000年后闲置,三年前北京上苑艺术馆租用了这块地方,在原有的基础上建造了一个艺术驻留基地,主教学楼在这里被工作室、居住空间、交流空间、公共厨房、公用洗衣房所取代,在倒塌的老平房教室的基础上搭建了露天剧场,操场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一个游泳池(夏日作为游泳池,春、秋、冬季作为养鱼池),学校积攒多年的剩余物都被放置在两个简易库房里保存了起来,有腰鼓、彩旗、课桌、课椅、黑板、日光灯管、教具、电脑主机、幻灯机、扩音喇叭等等。
真实的气温与天气预报的数据形成的差距会让你怀疑自己的感官系统是否出了问题?有时,在一天内,你会经历晴、雨、雾、阴的四种变化以及温度在二十多度之间的落差,三月份的初春,屋内的温度低于户外,夜里,身体在厚实的棉被里像是误入冰窟,我想,这样的气候所塑造的人格一定与其他的地方不同。
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自然村了,一条八车道的宽阔公路把原来完整的村庄切割成两半,似乎带走了一切而未留下任何东西,也没有游客和文旅项目,村民的房子以新建的居多,一条贯穿村庄的水系与城里常见的被污染的河流并无二致,日常的村庄只剩下老人和农家女,周末会有些晚辈和少年回乡,饱餐一顿后又不知去向?驻地处于丘陵地带,附近的小山坡上有一个加油站,一个类似海上的灯塔伫立在制高点上,使远处正在行驶中的司机可以醒目地看到加油站的方位。
此间,我计划走访生活和工作在驻地附近的熟人、朋友以及新结交的人,以驻地为轴心辐射到一百多公里的半径。
我长期生活在离驻地三百多公里以远的安徽省合肥市,合肥是省会城市,然而我和我周边的一拨人都默认皖南地区是整个安徽最美的地方,除了感官系统的好感以外,是否还有什么取之不尽,探究不完的神奇力量呢?
除了以旅游和好奇为目的来到此地的人不在我的走访范围,有三种类型的人物是我所关注的:一是从别处移居到此地;二是出身在此地,有过在皖南之外的地区接受教育或工作的经历,又返回原出身地定居和工作;三是那些把黄山与世界连接的人,从事文化地理的考据或挖掘、再造或传播的人。
陈宇飞涂鸦作品
1,闫峰
“让青春留在乡村,这是我今生做过的最伟大的事情”
出生于皖北,一个正在迈向中年的青年人,毕业于名校,北京读书,上海立业,8年前一头扎入皖南的一个普通村庄,租用了一个保存完整的食品厂旧址,起名“黄山研工社”,把最大的两个车间改造成了工匠民艺博物馆,所收藏的器物全部来自当地和附近,内容包括农用工具、烘茶设备、织布机、日常生活器具、食品模具、理发设备、儿童玩具等等,是对乡间和劳动阶层的创造智慧进行收集、梳理、研究,对即将在工商业文明进程中消失的手工创造物进行保存、陈列,让分散和零落的民间设计或物件重归于系统和庄严。
一座三层高的老式楼房作为设计工作室、居室或冥想空间,站在阳台和楼顶上可以把田园和山水尽收眼底,其他的空间分别是酿酒屋、染布工房、皮具车间、会客厅、厨房、餐厅、水塘和院落。这是闫峰的梦想试验场和理想生活方式,吸纳进来共同的参与者有来自村里的妇女和来自城市里的潮人,这里的工作嫁接了传统手工艺、当代审美以及筹划未来的可能,回归简朴,让设计和生产在传统审美和田野实践的滋养中野蛮生长,同时也运用到了乡村的公共环境和事务中。与其说这是一个集研究所、学校、工作室、生产、交流的多功能混合体,不如说是一个狂想者和实干家的同体,所预示的野心和能量无法估量。
2,周传源
“跨界设计师、乡建探索者”
出生于蚌埠,求学于北京,专业美术+摄影,
丰富的个人经历以及对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的性格,加上他超强的行动力,个人想法一旦形成就会立即去实施,其求精的程度也是常人难以触及的,几乎每次我们见面,他都会使我感到意外或惊讶,似乎在他身上“想”与“做”是统一的。
从雕塑、咖啡店、影视公司到如今在一个村庄里一口气对三个老宅进行再设计和改造,他不断的构筑理想中的生活模样以及如何组成它们的商业业态。
在皖南,周传源一待就是十年,他投资的三处老宅,是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供销社和粮库,或是大户人家传给后代的旧房子,均因年久失修或无人居住濒临荒废。周传源在旧有基础上,对老宅进行抢救、保护和再利用,在尊重和保留传统和原型的前提下,用实验的态度把当今的审美元素和材质运用到其中,同时,也把新的生活理念和行为方式引入,在他设计的粮库艺术空间里,运用了当代的设计语言、空间结构、新材料和复合业态,使得年轻人能够体验到今天与过去并置共存。
他目前最新的动作是购买了他的第四个老宅+独立院落,他的计划是:几年后,他将把改造后的完整院子和房屋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女儿,希望能够传世,让后代记住前辈传统的农耕时代生活场景。
3,汪忠实
“对我来说,没有艺术,只有状态,我自觉不自觉的沉浸在艺术需求的状态中”
出生于歙县,父母原先是国营茶厂职工,由于改制回到原籍乡下,他是四个孩子中的排行老二,家庭里唯一的男孩,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为了早日自食其力,考入师范学校,分配至国家体制内的小学和初中当老师,当时觉得艺术科目比较自由,定位为美术老师,边教边学,随后,考入省城的一所高校,接受了系统的学院式艺术教育,毕业之后,继续去往中国美院深造,得到了名师的指点和肯定,立志终身追寻艺术,当学成返回故乡时,决然放弃“铁饭碗”,艺术梦想和生存之道同步进行,一方面;在屯溪开创了私人美术培训工作室,既做了普及美术的教育工作,也为艺术院校输送了人才,在当地颇有影响。另一方面;无论处境如何,都保持对艺术的持续探索,创作了大量的油画作品,参与省内外各种艺术活动和展事。
艺术上,汪忠实没有被艺术世界的缤纷和多元局面所困扰,一直在内化中追问自己的真实,喜欢艺术史中的超现实主义理念,用写实的技法表达自我的状态,希望在不断的行动中突破自我。
年轻时遇到一位医务工作者,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共同的儿子从北京的名校毕业,继而出国深造,目前在美国的微软公司工作。
两年前,汪忠实买下了一个闲置的粮库,占地九亩,在一个山坡上,旁边是树林和铁路干线,
他将把这里作为黄山油画研究院的基地,把原先的粮仓改造成艺术展览空间,访问艺术家工作室,而多余的空间出租给小型生产企业。
汪忠实践行着以一己之力进入公共领域,希望与外界有更多的交流和共享。
4,简中(王建中)
“坐井观天的幻想者”
祖上是徽商,土生土长,已过知命的年龄,除了读书,身体从未长久离开过屯溪这个小城,体制身份,自由思考,谋生与艺术平行,用创作与生命对话。
持续对生死、天地、时间发问,租用荒山中一间废弃的老屋作为工作室,面朝天空、水塘、竹林、茶园、山嵴,甚至还有坟地,一个只能在田埂上步行才能抵达的工作室,是简中拉开与世俗距离的故意安排,工作室亦或是灵魂诊所,简中的工作常常在与日常告别之后才能进行,工作室简化到没有任何能够供应肉身的器物和物质,简中的作品看不到具体的形象和线性叙事,也没有他周遭身处的山水、村庄、农田、民居等痕迹,在独处、思考、冥想和反复在油画布上涂抹之后,定格在虚无的单调和空白,也可以说,一层层剥离之后,看到底剩下了什么?
简中的个人炼金术超越了时间、事物对他的限制,绘画之于简中是一种从繁复劳作中提炼出纯净的工作。
5,刘华+高红
“过最简单平凡的生活”
刘华和高红这对夫妻在历经了长期的考虑和准备之后,逐步从安徽省安庆市迁移到黟县塔川协理落户,决绝地告别了他们的职业生涯和居住的城市,从退休的那一刻起,启动了全新的生活模式。
刘华自学生时代第一次来皖南写生,就喜欢上了这里,几乎每年的最好季节,都会来此短暂驻留和进行绘画写生创作,这里自然景物的梦幻变化和宜人的生活品质是选择居住在这里的关键理由。
起初,他在宏村附近买了一处商品房,除了外界的环境处于广阔的山水之间,但是房地产开发商建造的小区和方盒式的室内空间并没有与城市的居住体验彻底拉开距离,于是,刘华决定深入到山水和乡野的深处去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通过探寻,终于买下了一个有溪流、水塘、竹林、田野,四处被山水环绕的当地村民祖辈留下的荒废老屋,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对老屋进行拆除和改造,夫妻俩均是美术老师和画家,对审美和空间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讲究,并且有主见和能力去驾驭这个理想的空间,刘华实现了在夫人退休之后完成新屋和院子建设的承诺。
经过几年的财力、精力和体力的投入,光是设计草图就画了满满的两个速写本,用一年时间的辛劳就实现了田园梦,此后,不断的打磨、扩建、养育,使之拥有了卧室、工作室、客房、厨房、会客厅、菜园、茶田、竹林、水塘、停车场等功能的新居所。在五亩左右的土地上经营着自己的田园生活,在画画、写字、耕种、养鸡、烹饪、盖房、打理庭院和与远方来客的交流中度过时间。
6,张子贤
“追求传承的无产阶级”
00后,艺二代,从出生地合肥来到黄山上大学,被这里深厚的传统文化资源所吸引,毕业后没有按照常规去往大城市寻求发展或回到原籍所在地,选择留在黄山,在一个有着两百多年的历史的墨厂就职,运用直播和电子商务这一新的方式销售产品。
他年轻英俊,身材威猛高大,有着最时尚的发型和欧版衣着,除了露出皮肤的部分是鲜肉的色彩,黑色裹夹全身,飘逸敏捷,像是一个行走的墨,把古老传统之物抛向空中,投射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那些看不见的买家不知是为了购买张子贤的颜值或是声音还是收藏这些基本上不去使用的墨砖?
一个帅小伙穿梭在平均年龄六十以上的非遗传承人群体中,整天闻着墨香,在建造于上个世纪的陈旧黑暗和布满灰烬的老厂房里,他像一股清风,冲破了日复一日的枯燥和沉闷,由于他的嫁接,赋予了这些诞生于偏僻山区,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产品一束光亮。
7,吴广
“喜欢宁静与简单,可以陪伴着家人,可以无拘无束的玩陶,这就是我要的生活。不去纠结得与失,做个快乐的陶者。”
出生于歙县昌溪乡白云村,父母务农。
中学时代喜欢上艺术,高中毕业后去中国美院进修,并参加美院本科高考,专业成绩合格,因为外语单科分数线未过,失去入学资格,从此进入更为宽广的社会大学自学和谋生,起先在古建和装饰行业摸爬滚打,继而接触到一个做陶艺的师傅,受其影响喜爱上了陶的质地和美感,转而去陶都宜兴跟师傅学艺,用心去领悟和了解陶土的脾性,把艺术梦想置入到每日与泥土和火焰的交锋中,经过长时间的磨砺,独立掌握了陶艺的生产流程和制作技术,把自己创作的作品投入到市场后,很快便得到了认可,他做到了完全可以仰仗个人的产品的销售来维系全家人的生计。
在此情况下,说服了从名校毕业正在杭州从事IT工作的夫人从公司辞职移居到宜兴,吴广与妻子及大女儿在这里团聚,夫妻俩从宜兴开始创业并生下二女儿,三年后,恰逢电子商务和快递行业的快速发展,吴广认为地点已经不重要,中心与边缘的界限正在模糊,毅然决定返回故里,在黄山一个普通的村庄长岭桥买地并建立了自己的陶艺工房,夫人主持网络销售并兼顾持家,两个女儿在屯溪市区上学,而吴广的作品大多销往一、二线城市的居住者手中,买主选择的理由在于对全手工制作、独特的造型以及满意的性价比的钟爱。同时,吴广也有一个理想:就是在有历史沉淀的徽文化腹地构建这个地域所独有的陶艺品质。
吴广主攻茶具和相关的配套,柴烧和手工捏制成为其作品的技术关键和艺术特征,炉窑烧制过程中的偶发性和不可控往往会给他带来惊喜或是遗憾,竭力打造出有着自己身体温度和情感的陶艺作品,像孵化一个生命一样。
8,赵斌
“离开了喧嚣,拥抱着宁静,呼吸着夹杂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吃着自己种植的有机蔬菜、瓜果,和天南地北的朋友海阔天空,人生足矣”
“民宿”是这些年来出现频次很高的一个词,关于“民宿”的各种好评、议论、批评的声音也不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坐落在屯溪西溪南一家可以真正称之为民宿的主人,他曾是一家装饰企业的高管,正值职业生涯的高峰时,断然离开一个熟悉的领地,携妻子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做一件陌生的事情,而且一做就是将近十年。
一个魁梧高大的力量型男子,身着NBA款式套头衫+迷彩军裤,疾步行走在属于他个人的两处民宿和一大片的田野之间,也许是他过去的职业经验和职业意识的作用,使得民宿的空间设计和材质都让人感觉亲切和温暖,又符合当地气温条件,这里不仅只有舒适的起居条件和美感环境,重要的是房屋的主人与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有着亲切的交流和相处,而且还亲手酿酒、做茶、下厨,女主人则不断地把花卉和农作物的原材料进行加工和衍生,融入了一些新的想法和创意,她甚至还能神奇地在繁杂的植物中发现药材,为住客在遇到某种不适时排忧解难,所衍生出的产品是在都市里的商场上遇不到的,而是在交流、体验、情景中赢得了认同,同时也通过电子商务的方式销往各地。
主人自己的故事富有戏剧性,夫妻俩的进行了身份和地域的迁移,从原来的写字楼、工程项目式的职业工作方式转向田野、天地、山水之间,个体劳动与田园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他们。
9,余氏父子
“冬天干活时手很冷,为了雕刻的细腻和精致,从不带手套”
在屯溪市郊的一个野山坡上,一个用竹子和帆布搭建的简陋工棚,可以避免阳光的暴晒和遮挡雨雪,却挡不住四面来风,一个带锁的密封小屋,存放各种雕刻工具和辅助设备,加上一个被铁链拴着的狗,草地上堆放着各种尺度和形态各异的石料以及未完成的和已经完成的石雕作品。
这是一个野外的石雕生产作坊,父子三人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父亲余四春已逾七十岁,大儿子余善进四十三岁,二儿子余善昌四十岁,两个儿子分别在17岁和20岁时开始跟随父亲学艺,日复一日,日积月累,父子三人始终专注的去做一件事,做透一件事。他们从不去申报任何诸如“非遗传人”之类的头衔和称号,却被行内人尊称为“徽州狮王”,把所有的能量和精力投射到各种传统造像和修复上,父亲传承了坚实的传统造型和工艺,用其一生与各种石头打交道,并培养了两个儿子和五个徒弟;大儿子从草图、起稿到完成立体的成型的整个流程都能准确把控;而小儿子在继承了父亲和哥哥优势的基础上,又能够从当今发达的媒体资讯上获得启发和灵感,在完成订件之余,尝试一些新的造型或对经典的传统造型进行改造。
徽州石狮的特点就是头大,身子细,看着有点凶却面带微笑,有一种媚态。余氏父子的作品主题涉及石狮、瑞兽、虫鱼花鸟,材料一般多选自徽州当地白麻石、红麻石、茶园石及独有的黟县青。工具往往要根据不同作品的需要研发并委托铁匠定制,而不是现成的通用工具,任何工具在与坚硬的石料抗衡中都会短时间败下阵来,消耗极快。
一对体量并不算很大的石狮雕像,往往需要耗费五个月左右的时间,大的作品则以年计算,石雕行业里检验雕刻者的技艺优劣的有效途径之一就是可以从狮子雕像中的嘴里含球略见一斑,余氏父子用繁复而耐心的劳作在铁锤与石头之间撞击,在原始石料和塑造新生之间,他们深入至两者的本质,合二为一。
陈宇飞 2023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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