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
那一年冬天,刚刚下过第一场雪 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场雪 傍晚来得很早。在去电影院的路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绕过一个个雪堆,看着 行人朦胧的影子闪过—— 黑暗使我们觉得好玩 那时还没有高压汞灯 装扮成淡蓝色的花朵,或是 一轮微红色的月亮 我们的肺里吸满茉莉花的香气 一种比茉莉花更为凛冽的香气 (没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那一年电影院里上演着《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在里面我们认识了仇恨与火 我们爱着《小兵张嘎》和《平原游击队》 我们用木制的大刀与手枪 演习着杀人的游戏 那一年,我十岁,弟弟五岁,妹妹三岁 我们的冰爬犁沿着陡坡危险地 滑着。突然,我们的童年一下子终止 当时,望着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里的动物一定在温暖的洞里冬眠 好度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这样想 现在已无法记起
看电影 这些声音和色彩围裹着我 像岁月,压过了人们的喧哗 低语,和引座员手中电筒 晃动着的光束。一部电影是 一个盛大的狂欢节,在里面 我们寻找着各自的位置 角色,悲哀和欢乐,以及 ——假如还存在着后者—— 从童年起我们就熟悉的一切 一张美丽的脸,一次历险 或一段让你的心感到疼痛的 爱情,虽然并不长久,但总是 唤起我们的遐思或向往 人类生活的缩影……流动的 影象和变幻的场景,像保姆 引领着我们的童年,或一只浴盆 在里面我们的灵魂被漂白 或染成黑色。我们惊奇地看到 熟悉的风景被浓缩成一幅连环画…… 停车场,街头的电话亭,落日 林荫道,广场,咖啡馆 穿风衣的杀手制造着 一次机会,或许,那就是 我……银幕放大着我们弱小的身躯 还有勇气;或命运在 一只鞋子上显示奇迹—— 当意外地得到了美人或王子的 垂青。同恐龙搏斗,或傲然 面对纳粹的枪口……但最终 总是会化险为夷。我们的人生 被制片商们所虚构,直到变成 一些闪烁着的光的斑点。但当 拭去汗水,走进外面四月夜晚的 微风里,我们感到活着 是多么的美好…… 尽管苍白,平庸,像街角那轮 宇航员们光顾过的月亮 它一度是我们意识的中心,但 现在只是一个废弃了的喻体 我们宁愿谈论着玛丽莲·梦露 费雯丽,奥黛丽·赫本或金斯基 金发的女郎,目光注视着 有钱的绅士,或爱情。执拗地追求 虽然并不清楚到底在追求着什么 一觉醒来,身边的情人变成 吃人的豹子。或纯情的公主 落魄,直到遇上勇敢的骑士 铁桥的两次相遇,铸成命运 永恒的悲剧。神秘的嘉宝,她 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得不到的 孤独,劳伦斯·奥利佛在舞台上 大声吼叫,迟迟不肯交出手中的 佩剑。可怜的查利,或夏尔洛 好脾气的派克,梅尔·吉布森对英国的 复仇。硬汉史泰龙,发仔,林青霞和进军 好莱坞的成龙……我们是那么地 爱着你们,或爱着奇迹 我们渴望着走进银幕 进入另一种生活……然而 随着银幕的影象消失,大厅的灯光 蓦地照亮着一张张失去光彩的脸 仿佛被从里面抛出,离开—— 带着满足,悔恨和少许的倦意 幸福的源泉,二十世纪的教堂 或学校。在童年,我们就被 大人们带到这里,手里塞着 几颗糖,或一只苹果,看着上面 士兵们步列整齐地进行着杀戮 阴谋,或男女间的私情—— 青春的欲望,阴谋,和复仇的快感 塑造着我们,塑造着我们 时代的生活或生活的时代…… 六十年代,我们看蹩脚的 苏联电影,赞颂意识形态 把驶入布拉格坦克的政治性骚扰 装扮成一次甜蜜的调情 而爱情——哦,多么神圣——不过是 对领袖和主义无偿的献身 国产影片,黑白的,打日本人 和国民党,《平原游击队》《地道战》 《小兵张嘎》,《红日》,和 《林海雪原》。可歌可泣的 战争场面,简单而乏味。而 《五朵金花》让我着迷 爱上了里面的女主角 我五岁的时候。我记忆中的 第一部影片是《画中人》,三岁 一个不良的开端……七十年代,朝鲜 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片,比如 《卖花姑娘》、《宁死不屈》 和《遥远和地平线》。那里有什么? 或许只是鲜血和死亡?(以及 厕所和消毒剂发出的刺鼻的气味) 《第八个是铜像》,像一句格言 还有《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八十年代,大量的西方影片 (和少量的香港片)腐朽的 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彩色 海滩和比基尼。谋杀和 黑社会。吸毒和性爱。鬼魂和 恐怖。威士忌和可口可乐。 《尼罗河的惨案》,《人证》 《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妈妈 我的草帽丢了。”西条八十的诗句 某位看了《巴黎圣母院》的领导评价: “圣母还不错,可巴黎太丑了” 我爱看《三笑》。而《叶塞尼亚》 让我倾倒。但我以为《冷酷的心》 更好,现在看来,不过是 一个更陈腐的罗曼史故事 《可尊敬的妓女》并不那么 有趣,尽管是萨特的(可能也是唯一的) 影片。《佐罗》,一般 《斯行凡大公》,不坏 还有《红舞鞋》。卓别林出现 满街哼着《追捕》插曲,尽管现在看来 这部片子并不好。但《望乡》 让人感动,我还喜欢《远山的 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 山田洋次的作品。而黑泽明的 要在很久以后在录相带 或VCD中才能看到。然后是《第一滴 血》,《哈里的战争》,反对 越战和税收制度。九十年代 展示《真实的谎言》,斯皮伯格的 《侏罗纪公园》,《龙卷风》 《山崩地裂》,想想都让人害怕 精心设计的大制作,再现一切 自然和人为的灾难—— 电影院也开始变得 豪华,但观众却渐渐稀少 (在一首诗中我写过家乡的 电影院,它早已被拆除 只是像幽灵一样出现在 我的梦里。到底要告诉我些 什么?或我要对你们虚构些什么?) 在一个时代结束的地方将 预示着另一个时代开始——或许? 现在电影院已变得多余,像 一座座在夕阳里沉思着的 教堂,已经成为陈旧的风景 或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