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蓓的记实性小说《无奈》之十七、结案那个月
[2009-8-11 8:18:04]
十七、结案那个月
1
为结案,我乘上一辆从边镜地区开往内地的火车。
我感觉着列车厢的律动和摇晃,看着拥挤嘈杂的人群,脸色潮红,急急忙忙。那匆匆的气氛让旅游的人无法进入从容不迫的休闲旅行。
人们都在奔命?
这时,列车上的广播用高分贝的呐喊声叫道:“13号车厢有一位突发病人,急需医生前往诊断,前往……诊断……。”
反复播送了五遍。一种命在旦夕的紧迫感促使我迈开步子前往13号车厢。在穿越那一节节摇晃不稳的车厢时,那广播始终不停地播放着这个呐喊。渐渐地我接近了13号车厢,那句“急需……诊断……”的话引起了我疑惑,为什么是“诊断”而不是“治疗”或“抢救”? 医生在工作中“诊断”只是一个过程,而目的和功能则是“治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踉跄着来到了13号卧铺车厢。看到一群人围在车厢的另一端,我在人群的后边大声地问道:“病人在那儿?”
听到我声音的人群立刻闪开一条通道来让我过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使我想马上转身离开,一个如我们在大街上常看见的那种搞建筑的青年劳工,脑袋耷拉在胸前,嘴唇发绀,一张乌黑的脸,两只紫青色的手被铐子铐在了上下床铺的扶梯上,屁股歪邪着坐在下辅的外沿。
一个女便衣安警急急地告诉我:“他的肚子里吞进了400克用避孕套装着的海洛因。已经屙出来了一些,还有大概三分之二在肚皮里。”
说着将一个臭气熏天的黑色塑料袋拿到我的面前,只见里面有拇指大小的如香肠般的东西约一、二十个。那女安警接着说:“早先,他屙出来了几个,他又把它们从裤子里掏出来,放进嘴里吞了下去。这会儿就成这样了。”
我用手去摸这人的脉搏,那脉律如癫狂着、被鞭子抽打的马在狂奔,我再用手去摸他的肚子,那里是软软的,没有一点抵抗,表皮青一块紫一块。估计是安警们为了将那些还在肚子里的海洛因挤出来,使用了强力的动作。
我让安警们将那人的手铐解开,并将他放平在床上。一个男安警弯腰抬起那人的双脚,一拖,那人的头“嘭咚、嘭咚”地在扶梯上撞过,最后“咚”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床上。我不由自主地“唉哟”了一声。
嗨,又不是碰了我的头,大惊小怪的干吗?我现在已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我慎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后,从容地将那人的眼睛翻开察看,双侧瞳孔缩小到如针屁股那么大点,对光反射很弱,人已完全失去了知觉。看来情况不妙。
我告诉安警说:“估计是海洛因中毒,有一个或几个装海洛因的避孕套破了。”
那女安警问:“有没有生命危险?”
“这要看他平时吸的量有多大及这粉的纯度有多高?”
“他不吸毒,从末吸过。这粉很纯,是从缅甸进来的。”
“那就危险了,得赶紧洗肠和解毒。”
“到下一站还有五十分钟,能行吗?”
“这很难说。”
安警们开始慌张起来,相互有害怕承担责任的语言。这时那个拖那人脚的男安警说:
“怕什么?到时候可以做尸体解剖,证明是海洛因中毒而死。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责任他自负。”
“对,对,对,责任他自负。”
几个安警的声音加入进来。于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要钱不要命的家伙,责任自负。
我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重又来到这个给我带来不尽苦难记忆的地方。
这里到处裸露着红色的土地,是罪人们的血染的?是那些惨烈的故事叙述出来的?这些问话多少显得有些剽窃之嫌。
油茶树结着饱满的果,采果人在树下欢乐地捡收着,而后在乡人的院子里铺撒。
榨油坊还是那么古老,油腻的木板房子,石磨上一根很长的木棒连接着转动的机器,这是这里唯一的近代工具,剩下的就都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巨大的、污垢的、本应是白布包裹的碎果,这会儿被同样巨大的榨石压着,一滴一滴的清油滴出来,集合在一个木制的大桶里。同样油污的几个汉子忙碌着,将圆圆的果子铲进石磨;将磨出的碎果包扎。
一个长得像猿猴似的油污的小儿,拿一个竹筒子,一筒一筒从那木制的大桶里,将油勺进一个陶罐子里。那陶罐很大,足足可以吞下三十斤油来。陶罐肚圆口小,有一个小嘴壶,与嘴壶相对着有一个半圆的提手。那油污的小儿和它在一起,活脱脱是一对儿,像极了的双胞胎。同样的尺寸,同样的小嘴壶和同样的大肚子。
小儿看见生人就喊:
“爷老子唉,怕是来买油的了。”
“不,不,我只是看看。”
“女人不可以进油房的,你得离远点看。”
小儿童稚的声音说着老道的话。一只小手大力地将勺满了油的陶罐提出门口,摆成一排。这会儿我才注意到门口有一个售油的货摊。大大小小的罐子、玻璃瓶子,摆得十分有序。
“为什么女人不能进油房?”
“女人每月的流血有晦邪之气,会污了这油房。”
“学校老师教的吗?”
“我没上过学。”
“为什么不上学?”
“……”
这时一个满脸毛发的男人走了出来,小儿立刻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留进油房里去了。这小儿会不会是双双她儿子呀?
“不买油就远着点吧。对不起了。”
“哦,我这就走。我请问一下,你认识双双家在哪住吗?”
“这家人都死了。”
“不是还有两孩子和她的母亲吗?”
“逃难去了。”
“为什么会去逃难?逃什么难?”
“有人在西域城街上,看见他们向路人讨钱呢。”
这男人并不正面回答,只按他想说的说完,就再也不答理我这不打算买油的主了。竟自忙碌着自己的生计。
2
丙卯年底,扬子被招到监视厅去办理结案诸事。案子已在上月中旬就终结,可为了“钱”,在律师——查先生的配合下,这几个人还得动点脑筋。本以为一个星期能办完,可他们让扬子在那油坊边上,同样油污着的旅馆里整整住了二十多天。理由是:
1.他们要向当地主管上级汇报。
2.安警非法没收了十万元钱,他们要想办法阻止扬子提起行政诉讼。
3.监视厅收了十万元要退还,那得花时间,想办法对扬子施加压力,让她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消磨她的耐性,使她放弃对它的追还。
最后肯定是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在他们的威胁和利诱下,由查先生在他们的授意下起草了如下的“认可书”:
关于监视厅与我本人结账后的决定
我与“甲方”的业务到目前其帐货两清,现已结完。至于与我本人结算后的各项事宜,因涉及到几家的有关结算的认定,我本人决定在以前的各种款项往来与各项费用,今后再不重提。有关与我相关的法律事务,均以本监视厅的结论为准。
另:认可安警局在刑侦期间所作的一切决定。
(他们逼扬子在此签了字)
主要意思是:
要扬子放弃对安警的责任追究及十万元的索回;
认可他们给扬子的结算结果,给监视厅扣押的另十万元款项提供合法理由。
否则扬子便拿不到“结案决定书”;
否则扬子的命仍然悬在半空中;
否则他们说可以第三次再将扬子抓起来投入大牢;
否则还不知道还有什么……。
反正命像中都是说:失财免灾。
这时梦又来兆示扬子了,梦从一个陌生的火车站开始:
扬子买了一张开往“前方”的火车票,是傍晚七点钟开出的。可那时是下午早些时候。于是抽空她又一次来到监狱看望囚们。囚们不再象上一次那样感动和惊喜,冷淡地与她说了一些她不记得的话。她自觉没趣地走了。可当走下山坡时,发现,她的脚丫子光着,鞋忘在了牢里。她看了一下手上的表,短针指向六点,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她立刻返身往监狱走去。要找回鞋子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她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非常着急,怕误了火车。突然,四野一片荒凉,找不到监狱了。怎么努力也没用。嗨!不就一双鞋吗,上了火车随便什么地方还怕买不到一双鞋子?这念头一出来,便自嘲地一笑,朝着铁路走去……。
3
晚上和着一个个的梦入睡,白天里无所事事。干脆我趁这个空闲时间,去看望“甲方”现在厂子里的朋友们。
一到厂门口我便看到:破败的大门、生锈的铁锁、门前肮脏的泥土路边上堆满捡收垃圾人似得茅屋……,一派萧条的气氛。
这几年如果不是由于国产业公司的大锅饭,让一些上台的领导只想着“油水”问题,将一个可以改进的企业、一个原本“丰满”的厂子,像一只被榨干了汁的柠檬或更像一个被吸干了乳汁的奶妈,被遗弃在垃圾场里。
那些对厂子赖以生存的工人们,守着一个没奶的娘,一起在“垃圾场”上流泪。
当我见到从18岁高中毕业,就在厂子里工作了几十年的马姨,她一脸愁苦地告诉我:厂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每一个上台的“官”都只想着趁此机会捞一把,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权的公开拿,没权的私下偷。看看,这还像个厂吗?
说到这儿她摸了一把泪,接着,脸上的愁苦渐渐地消去,而有恕火在“冉冉升起”,她恨恨地说,如今干脆承包给一个完全不懂行的私人老板,每年象征性地交一点管理费,私底下还不知道有些什么猫腻!?这个厂子迟早会被这些败家子给弄死的。
说完便又抽泣起来。我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心里想:这厂不是定期要接受验证吗?《生产许可证》也是要验收换证的,他们的“关”是怎么过的呢?
唉,穷啊!这个地方的人说:是这个地方的风水不好,是这几年的时运辰不到。求“天地庙”的神保佑这一方父老乡亲。阿弥陀佛!
说到“天地庙”,我得特别提提它。
前面说到的小蔓、朱小星、珍莉等通过不同的渠道或花钱、或公诉后判决,都从牢里放了出来。我到达时,电话里听到她们欢天喜地的声音。我这位远方的客人,被她们抢着接到家里去住了几天。
这几天里她们带着我特别到了“天地庙”里敬拜“天地二神”。我虔诚地烧了香、朝着两个牌位(因为钱不够没有塑成型)三叩首、往钱箱里捐了一些“功德”钱、在心里默念着:家人的平安,并问询自己此次结案,是否能顺利过关?后抽了一根“签”。
签上说:
当春久雨喜开晴
玉兔金鸟渐渐明
归(旧)事消散新事遂
看看一跳过龙门。
展开此“签”,我一阵阵的汗从背脊梁上往外冒,这天地双眼就看到了我曾“久雨”盼天晴,就知道“旧事”已“消散”,我这个曾是菜板上的那条“鲤鱼”要“跳龙门”了?!
谢天谢地,是真真正正地谢天谢地!
再一次三叩头。
在这一方土地上,有大大小小好几座庙,包括天主教堂,我们逢庙烧香、逢神就拜。其它的庙宇,在内部的装饰和器具上都古老而精致,唯有这座庙还散发着新漆的亮泽和樟木、松柏的清香,门口有两只水泥糊的狮子,样子很笨拙,里面没有一座泥塑和雕像,只在正面中间立着天地两神的牌位。四壁挂有很多五彩缤纷的条幅,写明神的来历和本地各方捐赠人士的姓氏等等,名单中我看到有小蔓和珍莉她们的名字。
原来这是刚刚才修建起来的新庙。当烟花爆竹不断爆炸给百姓带来死亡和灾难时、当本地的父母官不能解决这方土地的贫穷“风水”时、当老百姓受了冤屈无处伸张时……,他们求了老庙子里的、来自异帮——印度的菩萨、白人的耶和华。
他们感到这还不够,一定要有他们本地的神:这天和地离他们是如此之近(《圣经》说上帝创造了天和地,可上帝离得远,这天和地就在眼前),却没有为它们造一座庙子供奉着,这是多么地大逆不道啊!
长者们,包括小蔓、朱小星她们的父母都暂时放下对她们的“援救”,立即四方筹集资金、出劳出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建起了这座“天地庙”。当她们从牢里被接出来时首先不是进家门,而是直接到庙中,先敬拜了“天地二神”后,方才进得家门。一家大小抱头痛哭,相互擦拭着泪水,安慰着:“灾难过去了,苦尽甜来……这天地二神照着我们呢!”
小蔓告诉我,在那段没有家里人消息的日子里,发生了多少让她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在他们李家的村子里,一个个灭顶的灾难降到他们头上,使她的父母连气都透不过来。
首先是她77岁高龄的姑奶奶在她入狱前的一个月里在夜间4-5点钟发梦游症掉入池塘淹死;
接着就是她被冤入狱10个多月;
她入狱两个月后,父亲在城里为她的事四处奔波时,被汽车撞倒,昏迷20多天,九死一生;
第四个灾难是:住在她家隔壁的叔叔、堂兄和奶奶在制作烟花暴竹时,发生爆炸,一家三人炸得连尸骨都是在二百米之外的各处一点点,一点点地捡回来十几肉,合在一起,立三个人的碑,合葬了(这在当地一家三代合葬是不可想象的)。
第五个灾难是:她家一个堂兄弟23岁,被指控在火车上杀了一名安警,从案发到枪毙只用了57天(这案子的速度与我们囚室里案子的速度没法比);
第六个灾难是:在祖屋门前开挖池塘的堂叔,自己10岁的儿子死于车祸。
他们归结为就是这个第六灾难的堂叔,自从98年李家祖屋门前挖了一个大水池塘后,这些灾难就接连不断。
他们告诉我:
“现在好了,自有了这天地神庙,这二神住下来了,灾难就都过了。”
4
什么是可以信的,什么是不可以信的?在扬子这儿经常是糊涂的。
对什么都不可信成了扬子的病。
是顽症,难治。
太多的无常,使生命前进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小调父亲突然意外的死亡,同时也捣毁了她的一生;
马莉是一颗意外的受精卵,又意外地与母亲以前的情人相遇,从而使她成了大毒枭;
芳菲所乘坐的那趟火车恰巧有个杀人犯,而这个杀人犯又恰巧偷了她的包,包里的电话号码本又恰巧出现在杀人现场。这个电话号码本就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颗竹钉,在她不到二十岁时钉在了她手指上,一辈子也是钻心的疼痛;
小蔓的故事里死去的两个小伙子,都是由一连串的偶然所引起;
花儿嫁给了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癫痫病患者;
……
这全部的故事都发生在那片红色的土地上。
出狱后,扬子就没有停止过认为,她将意外死亡的可能性。
扬子说,她这辈子决不会自然死亡。为此她立下了遗嘱。在驾驶证里她写上:
如我发生意外,请将我的身体交给医疗机构。我愿意捐献我的器官,任何的部位。但我不能留下来作标本。所以,剩余下来的请交还给我的家人。
给家人们留下了补充的内容:
家人们,麻烦你们将我的遗体送到就近的山上去。一定是要有大树的山。不要用任何的容器,由一块木板好抬着就行。在我的身上盖上纯棉的布。挖一个不要太深的坑,就这样把我放进去,在我的手里放一棵水杉或一棵银杏树苗(根据当地的气候和土壤来定)。然后盖上土。一定不要太深,不然不利于树的成长。也一定不要在我和树之间有太多的不易降解的物质,误了树根对我的拥抱,也误了树的健康成长。
儿子,如果你怕认不得,来日里你要到山里来寻我。你就在树上系一根亮色的纤维布带,像雨伞上的那种布,系牢了,别让风吹不见了。
最好的办法是,在你常驻的地方,也种一棵这样的树。水杉挺拔,树形好看;银杏树坚强、色彩丰富(春天是柠檬黄的小芽,到夏天后期它已经过了四种不同的绿色,秋天它又黄成了金色)。这样我就常在你的身边,为你祝福!凡是你见到这些树的时候就是见到了我。因为我们树的花粉是四处都传播的。时间越长,我的直系亲属就越多。
八十年代我就有一首诗,名为《以植物的状态活着》。这是我早就有的愿望。
监狱是那种能消磨人的自信和对生命意识的地方。
被囚几个月出来的人,对监狱充满了恐惧。他会变得谨小慎微或瞻前顾后。
但要是被囚两、三年后,再放出来,他会对自由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不再适应。充满了对自由社会里一些事的愤恨。监狱生活他已适应,且他看到那么多囚都有着善良的本性,为一些命运的作弄,一不留神就成了囚。比较起来,在自由社会里有的人比他们坏十倍。所以对自由不自由的生活,他们觉得无所谓,蹲大牢没什么可耻的。这种人重返监狱的可能性很大。且会轻松地跨进牢门说:“嘿,哥们,咱又来了,多多关照。”
而对那些囚了三年以上的人来说,他们基本上已是死人,废了。不管他们在里面是如何地盼望着自由的这一天。但他们害怕自由生活,几乎连生存下去的能力和信心都没了。他只想带着铺盖卷再回那已习惯了的监狱生活。在牢里呆的时间越长,地位就越高、惯性越大、心理适应力越强。他不再愿意接受复杂的自由生活了。虽然他也想试着去享受自由的阳光的照耀,可不多久他就会如一片离树的叶子一样枯萎。
5
三元钱坐一辆中巴车,就到了这个小城的山脚下。
我要再去看看囚们。
下了中巴车,立即围上来几个灰头土脑的小伙子。我马上想起了白瑞民,在他们的脸上寻着白瑞民那样贫穷而有偏执狂般的眼睛。我的眼光停在一个精瘦的、约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脸上。问他:
“你知道监狱怎么走吗?”
“我们这儿的摩托车都是送人到监狱的生意。”
“哦!那生意还多吗?”
“多。但拉生意的也多。”
说着他已将摩托车发动了,我坐了上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小伙子风驰电掣般开了起来。
路的两边有乡下人挑着的担子,竹箩筐里装着冬笋,竹篮子里摆着鸡蛋、鸭蛋,竹篓子上挂着草鱼。扁担“叽咔、叽咔”地挑着。摩托车就在中间穿行,左右摇晃地躲避着。
这条泥沙石路,是我第三次走上它了。
前两次我都感到满目的苍凉。我试着用好一些的心情来对待它,那些已近冬天的植物,的确都还绿着。那路边小河沟里的水清清亮亮,有小尾的鱼在其中。
十多分钟后就到监狱的大门口。我给精瘦小伙子五元钱,小伙子要找两元来,我让他别找了。感到他就是下一个薄命的白瑞民似的。
我看到了一座新的监狱正在竣工。一个巨大的三角形的门脸,青灰色的磁砖已贴到顶端。里面依然是四方形院的结构。屋顶上有太阳能的设备,这说明可能要结束永久的只有凉水的历史了。
我迫切想弄明白的是,那一百多天里看到的那一角树尖到底是个什么树种?那只能听到却永不能看到的鸟都是些什么鸟?
我手脚并用地绕过那所老监狱的铁丝网、炮楼、四米高的围墙,来到了正对3#号子的西面山坡上。那里有杉树、油茶树、马尾松、柏树和一些叫不名的低矮權木,没找到那棵有如香樟树一样发光叶片的树来。会不会就是这油茶树?它的叶片在阳光下也发亮。但树形不对。我看到的那一枝节树是疏朗地伸展着的。而这油茶树都团团圆圆地长在一堆里,不是它。这让我非常失望。不会是自己出什么错了吧?
我再一次地调整自己的方位,估摸一下那铁窗对着的方向。终于地我看到了一株叶片发亮的树了,那是女贞子树。这会儿颜色深绿着,正在向牢里囚着的人摇摆着头。就是它了,一样柔情的枝节,在风中献媚般闪亮着叶的眼睛。我真想爬上去,朝囚们招手,并大声地告诉她们,这是女贞子树。没猜出来吧?
没想到树杆那么纤细,任何一根分枝都承不住我这一百多斤的体重。
一定是这棵树了,虽然我只认得这树顶部的那几根枝芽。可我就是肯定它了。在树的中部,果然有一鸟巢。没见有鸟儿进出,却有斑鹫在附近不停地叫唤。我守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终是未见有鸟儿进那巢里去。
从这小山坡上只能看到一小半监狱的屋顶,再高的地方就又是铁丝网拦住了。
我失望地返回到监狱的大门口。那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都是些来探囚的家属们、律师们和司法人员。
我也走进右侧的接待室,立刻有人认出我来。是张医生。张医生在铁栅栏的窗子里面对我说:
“啊,还没坐够哇?来干吗?”
“我来看看她们。”
“哟!还关出感情来了?要看哪几个?十元钱一个,这是最低收费。”
“哦,十元钱一个。那就看十个好了。”
“点上名来。”
“皇后巴萝、芝子、马莉、小调、杨玉秀、双双、胡静圆、邓玲、朱小星、吕英凤、田芳、宋佳英……”
“咳嗨、咳嗨,你还真没完了,我干脆把3#号牢门打开都放出来得了。你说得都是那辈子的事了。胡静圆、双双老早就都毙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上山的上山了,放的放了,你要见的人啦,也就只有皇后巴萝、小调这几个了。”
“那就这几个吧。”
我还是心有余悸,不敢抵抗,不敢顶撞。就如我还是一个囚似的对什么都必须低头认可。
我交了三十元钱从铁栅栏递了进去。于是,就到隔壁接见室里去等着。
这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另一边是一层铁丝网,网里又一层玻璃,玻璃上有小圆孔。再里面就是一道一米宽的隔离道,隔离道的另一边又有铁丝网,铁丝网的里面才是一些囚在大声地与这边的自由人对着话。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终于我看见了皇后巴萝,还是那么漂亮、霸道。一进来看见了我,就用手一挥,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着就吼其它的囚小声点说话,可自己就大声地吼了起来:
“你的事完了吗?”
“我就是来结案的。顺便来看你们。”
“啊,够哥们。我也快了。再有两月就到期了。”
“芝子、小调和宋佳英她们怎么样?”
“不要问芝子。她死了。”
“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别问了。”
“可……?”
“大流血。”
“是流产?”
“什么流产?”
“……。”
这时皇后巴萝的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你还记得我出的那个上联吗?”
“人言可信匕匕比”
“芝子要咽气前最后说的话是下联:日一无旦生生甡。”
人言可信匕匕比
日一无旦生生甡
这不是对联,是芝子自己给自己写的挽联。
泪水在我的眼里旋转。我不能就芝子的事说下去了。否则,我会再一次回不了家了。这是危险的话题。于是我改变了方向,我说:“其实我也早就对了下联:心田有思人人从。只是人字上下联重用了,而且远没有芝子的绝妙。”
“你是个傻B,芝子用的是命,你不过只用了脑子。这能比吗?”
“得,说点别的吧。怎么没见宋佳英和小调?”
“宋佳英还没开庭,见不了。小调又判了三年。今天她关禁闭,出不来。”
“又闹事了?”
“她母亲死了。”
我的天!一阵心酸,泪就流了出来。为芝子,为小调她妈。这小调以后就算是完了。这时我看到皇后巴萝也流起泪来,在牢里时这是不可能看到的。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这时她把眼泪擦了,大声地对我说:
“去看看我妈。我爸这老家伙要与我妈离婚。我出去了收拾他。去安慰一下我妈,说我站在她的一边。我家的地址是……。”
我拿出笔记了下来。似乎她还是我的老大,我必须按她的分付去完成。
临走前,我拿出照相机来,要给她拍照。她立马做出摩特儿的姿势来让我拍。我就放肆地左一张右一张地拍。从铁丝网里拍一个美人,这会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东西啊。
还没等我得意完。姜狱长和吴召娣冲了进来。从我手上抢过像机去。吴召娣阴沉的声音还是那么让我毛骨悚然:
“我们这儿还从来没发生过这么大胆的事情。你是第一个。了不起呀。”
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控制着我,我紧张地看着姜狱长打开像机将胶卷取出,接过扔给我的像机。然后姜狱长和吴召娣鼻子哼着走了。
走了!
我竟有一种感激的冲动出来,差点说了声:“谢谢,谢谢。”
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只是取走了胶卷。
哦!见鬼!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是自由人了!自由人!
我绝望地对着永久囚禁着的内心,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起来。那声音震耳欲聋。但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我必须让自己弄明白:
我是自由人了!?自由人!?
题外话
1
扬子将这一切都了结后,在乡下住了下来。结果还是去买了一条小狼狗和一只母鸡。扬子儿子和小帆的孩子们都十分想要一个狗朋友,在扬子的耳前不断地说,他们将如何对他负责任,并像保护总统一样地保护好它……;鸡原本是买回来给他们吃的,结果谁也不愿意去杀,说留着下蛋,也算给小狼狗找了一个伴。
这样家里就多了些“活气”,每天热热闹闹的。
小狼狗取名为哈里.波特,这源于扬子儿子喜欢的一本同名小说。波特刚买回来时仅出生一个月,对一切都是幼稚的,与那只等待生蛋的母鸡相处得平安无事。
波特在买回来的路上,孩子们一边抱着它,一边将自己买的酸奶喂了,同时“波特、波特”地叫唤个不停。这样当波特到家时已经知道它的代号是“波特”了。随时一叫,它便活动着它的四支胖乎乎的腿,跑向唤它的人,尾巴甩成360度的圆圈。
在以后两、三个月的生长过程中,波特迅速壮大了,其狼性也渐渐露了出来。而鸡的智商和生长速度都赶不上波特,当波特开始追捕它时,它只跑开一些或飞到窗台上暂且躲避,随后便又会走近波特。
孩子们对波特进行了一些要爱护鸡姐姐的教育,但基本上不起效。终有一天,鸡的翅膀被波特咬下来一块,鸡这才知道要躲波特远一些。
可鸡的悲哀是,它没有智慧。
孩子们专们为鸡在远离波特和人的车棚里,搭了一个窝。可它怕寂寞,非要在人和波特常出没的地方过夜。于是,大门口边上的窗台就是它过夜的地方。这下波特可不乐意了,它认为鸡侵犯了它的领地,而且这是没规矩、没教养的行为。所以,只要它一闲下来,就会去驱赶那只鸡。鸡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见,你把它赶到哪儿,它就蹲到哪儿。只是不断恐惧地叫唤着。孩子们在家时,一听到鸡的悲怜声,就会去解救它。
鸡就是这样,在一点快乐也没有的日子里生活着,每日里提心掉胆,孤独和寂寞;有一些食撒在地上,也吃不安静,波特随时会冲过去将它的另一支翅膀咬去。每日给它定量的米,最后都被天上飞下来的鸟给吃了。它对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进城里去看电影了。约三个小时后回来,发现那天晚上给波特喂的食几乎没动,而它的肚子却胀鼓鼓的。孩子们感到不妙,点起蜡烛四处找寻着鸡,什么地方都没见着。扬子儿子说,明天再找吧,鸡一定是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扬子早早地起来。到院子里去寻鸡,扬子看到波特爬在地上,嘴里啃着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她走近一看:一支鸡腿。
扬子倒退着走了几步,嘴里喃喃地说:“波特什么时候也会把我给吃了吗?”
波特用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扬子,尾巴在地上弧撸了两下,就再也不采扬子了。全身心地吃着它的鸡腿。
2
作者已经将书写完了,而且誊印了五十本分发给朋友们,获得了来自各方面的反响。
清平说,他难受了几天。
付维说,他也难受,一想起双双她妈的子宫就吃不下饭。而且还打了长途电话来祥细地问她,那子宫掉拖着如何“欢喜”哪?扬子噎了他一句,你就知道“欢喜”,要能“欢喜”还能有这故事吗?!说完她觉得自己也是傻B。他又说,你才坐了几个月就有那么多的故事,你要不再去坐几年,出来就要用东风翻斗车来装你的故事了。她说,你为何不去坐几年哪?到时候就用奔驰大桥子车来装你,而不是东风翻斗车。付维嘿嘿一笑说,那我还是不干。
张曙光说,这样的故事再多再好他也不羡慕,太可怕了,想想都可怕,不用说亲身经历。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读到这本书。
鲁西西说,我不知道这是由怎样的文字筑成,我读着这本书,投注了我多而复杂的精力、体力与情感。
程光伟说,这是一本带有恐怖意味的、虚构的、出色的小说,它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他不知道也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何小竹说,看了这本书后,更坚定了他处事要小心谨慎的信念,决不能把自己搞进监狱去。
沈睿说,我震惊你文字的力量和勇气,我为你骄傲。请相信你写了一本别人没写过的书,对上世纪未国的陆地的描写,胜过我目前读到的任何一本书。
李亚伟说,这本书拿不到书号。
梁平说,要找一个糊涂点的主编去搞书号。扬子说,你不就是《红岩》的主编吗?他说,我不能糊涂啊,不然饭碗都遭耍脱了。
贺照田说,如果这本书出版了,可能会给你们的生活带来更大的动荡,三思。扬子说,如果是秋千那样的荡,就会翻江倒海地吐,吐也是一种难受的生理排泄。
上苑的艺术批评家邓平祥说,这本书将进入文学史。
杨黎说,扬子太想通过这本书去说明一些问题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最后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万夏说,没有写法轮是对的,不然法轮会利用你,国的陆地的人会踩扁你。
王超说,很少有人将如此边缘的题材作这样拔高的处理。扬子问,你是不是那个电影独立制片人,拍了一部名为《安阳婴儿》的电影?他说,是的。扬子说,我看了,是好电影。
陈超说,孙文波的《拔》写得太低调了。孙文波说,自己人就不必吹捧。陈超不以为然。
王家新说,文笔不错,但你还是写诗吧。扬子问,你是不是想说,对这本书没有可说的?他说,有要说的,就是你写我那句话,是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所产生的表面的印象。表情很愤满。
肖开愚什么也不说,只说等着看。
黄丽和一些年轻点的朋友们说,好久没有将一本厚书能一口气看完了的。
剩下的三十来个朋友,收到书之后,大多没时间看。扬子说,要知道这样,该只印二十本就够了。
3
9.11那天后,扬子突然告诉作者,前面的可以不看,后面的也可以不看,这本书不一定要去出版。
是什么使扬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呢?她说,国陆地上的一些人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很绝望。连人贩子故事里的农民在人死后都能产生出对死人的敬畏;连吴召娣都对那枪毙了的死囚流眼泪。为何这些有文化的人反到对美国死了那么多的无辜平民会有心去幸灾乐祸?会对新的灾难继续降临他人身上,表现出那样奇怪的期盼和调侃心态?
是浅薄?是无知?是人性的沦落?还是一种长期错误理念指导下长出的歪瓜劣枣?
扬子说,她将继续生存在这样的人群里,与狼群吗?与波特为伴吗?
依然是危机四伏。
为此,扬子对自己做着将这些故事讲出来的事情,看得非常悲观。
1998年——2002年完稿于上苑村
孙文波
跋
首先祝贺作者把这本书写了出来。我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与自己经历过的一段梦魇般的生活做一次彻底的了结,使生活得以重新开始新的一页。这件事本身就是重要的。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写书,这需要很多前在的条件——先天的聪慧,后天的知识等等,只有条件具备之人才可能做成这样的事情。她当然具备了这些条件。早年她就是一个诗人,且还风光过一阵子,只不过后来为了生活不得不放弃了写作。所以,她不过是再一次提起笔来,把中断了一些年的写作续上。但这一次,她的写作的情况与过去的写作完全不同。这一次,她所写下的是亲身经历。这里面文学的虚构性被减低至最少的程度。因此,从这本书中我们能感到其中对某些事物的呈现,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这些事物能够促使我们思考某些问题,使我们可以从书的作者的思考出发,发现另一些对我们自身而言有用的东西,至少,它会促使我们思考。一本书的作用能够体现于此,这本书也就不冤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我知道,此书的作者就是这样的愿望,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将一些发生在自己人生经历中的事件记录下来,告诉没有机会经历这种生活,对这种生活只是道听途说的人,让他们有一个真实的了解。从目前的情况看,也就是说从她写成的这部书来看,她的这种愿望是有可能达到的。毕竟,在这部书中,那些事例,多多少少包含了事实的真实,并可能会说明在某种复杂的社会境况中,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亦想请作者不要把读者对这本书的反映看得过重。要得出一个明确的、甚而是正确的答案,谈何容易。宇宙是一个浩大、无穷、隐匿了深不可测的秘密的场;人居于社会,这社会并不简单地是人的复合,其中的生老病死,得到欢乐或遭遇痛苦,诸多现象的出现,亦存在着更为复杂的原因。所以,古往今来,无论圣哲,还是凡者,得出的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总结的一已之见,信而为信,不信者自然也可以不信。如此一来,从这个意义上讲,别人读不读此书,对作者关于很多问题的观点同不同意,都是他们的自由了。而真正可以毫不动摇地说的是:这本书已经存在。它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法国当代思想家德里达说过“痕迹”和“遮蔽”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人类的行为都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概括。仅仅从“痕迹”这一意义来说,这本书已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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