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诗歌朗诵交流会
[2014-3-19 16:26:21]
风带着我飞得更远……
——蓝蓝诗歌朗诵交流会
时间:2014.3.15 晚7:00 地点:上海民生美术馆
策划:王寅
主持:扫舍
蓝蓝穿着一身黑色,衬着白皙的脸,年轻、端庄而美丽。
扫舍:今天是第13场。把掌声献给蓝蓝,分享她的诗与生活。请她朗读她的诗歌。
蓝蓝:我读《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头颅。
打她身边走过的人会突然
回来。天色已近黄昏,
她的脸,随夕阳化为
金黄色的烟尘,
连同整修天边无际的夏天。
穿越谁?穿过荞麦花的天边?
为忧伤所掩盖的旧事,我
替谁又死了一次?
不真实的野葵花。不真实的
歌声
扎疼我胸膛的秋风的毒刺。
很高兴她朗读的第一首是《野葵花》。2005年4月我与林裕华主编出版的《一千只膜拜的蝴蝶》诗选,选了这首诗。这首《野葵花》是女诗人蓝蓝诗里最为优秀的一首。张闳先生在他的《声音的诗学》里说到蓝蓝,她的诗在格局不大的空间里,有一种内在节奏……自然而然如呼息的轻微,舒缓又均匀的节奏,她的诗虽然短小,却气息饱满。”又说:“蓝蓝的叹息,像瑟德格兰的哀伤和米斯特尔的深情。”
蓝蓝:读《在我的村庄》,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诗:
在我的村庄,日子过得很快
一群鸟刚飞走
另一群又飞来
风告诉头巾:
夏天就要来了。
夏天就要来了。晌午
两只鹌鹑追逐着
钻入草棵
看麦娘草在田头
守望五月孕穗的小麦
如果有谁停下来看看这些
那就是对我的疼爱
在我的村庄
烛光会为夜歌留着窗户
你可以去
因那昏暗里蔷薇的香气
因那河水
在月光下一整夜
淙潺不息
蓝蓝:再读《真实——献给75·8石漫滩死难者》: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
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碾碎人,以及牙齿企图说出真实。
世界在盲人脑袋的裂口里扭动
……黑暗从那里来
扫舍:这是哪一年的灾难?
蓝蓝:发生在1975年8月,河南的一个水库垮坝。我父亲是军人,参加了抗洪救灾,水上漂满了尸体,这场事故至今还没有一个确切公布的数字。大致死了20万人,当时我只是一个孩子,作为观者,我吃了整整一年发霉的米,因为洪水致很多地方颗粒无收。
扫舍:你诗歌小册子上的诗歌,没有标明写作的时间。你早期的诗歌,敏感、忧愁、忧伤的抒情,又憋了一股劲,极其有力量,蓝蓝,有两个蓝蓝,你同意这个说法么?谈谈你的这种状态。
蓝蓝:一个诗人变化是缓慢的。不变的东西,是这个人——自己。工作以后,生活就促使你的变化。但总有一些东西不会变。
扫舍:从农村到城市,变化的差异在哪里?
蓝蓝:我是在大自然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一个人的童年比他的一生还要长,在童年里感受到的东西会跟随你一生。因为有个特别幸福的童年,即便后来的生活有任何的打击、挫折,我始终相信世界的美好。在春天,哪怕看到一寸长的小草长出地面,我也就永远不会对人性失望。大自然是永恒的抚慰。我的童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譬如饥饿与死亡。幸福童年太好了;它保护了我一生,我对人始终有一种信任,童年呵护你的一生,是最早参与塑造你人格的事物。
扫舍:这样的一个童年,你的忧伤在哪里?
蓝蓝:时间。它是一切悲伤的来源。时间随感受的不同而变化,不同的感受会改变时间的快慢、扩宽或缩小时间的宽度。
扫舍:这是生命的本质?
蓝蓝:爱和生活在时间的朔风中感受到。
扫舍:你很坚强,安静又有力量,那么人的脆弱,它是好东西?
蓝蓝:不存在没有脆弱的人。铁一样坚硬的人是可怕的。但不要展览痛苦。人们会看到,一只鸡如果受到了伤害,很多鸡会扑过来啄它;亦如一只孔雀,也是会这样。脆弱是人性中最人性的东西;珍惜脆弱,接受命运的黑暗都没有问题。
扫舍:后来创作,有张力的东西是怎么出来的?
蓝蓝:痛苦是因为长矛的伤害,但它使你长出了盔甲,这个东西也伤害自己;不要有伤害自己的东西,对命运而言,它有可能帮助你,成为你的力量。
扫舍:你有那么好的童年,后来去了工厂?
蓝蓝:那段时光,就是进入社会化过程和抵御它的过程。初期,在十四岁高中毕业之后,选择当工人,我很珍惜这段时光,工厂工人很质朴。但见我带了泰戈尔的诗去看,主任不高兴看你这样,把你当做异类。底层工人生活并不幸福,生活的焦虑,一些工人回家中村里种地,水泵坏了要修理、受欺负等等。我不歌颂苦难,我们是为了幸福而生活的。
扫舍:我很羡慕蓝蓝童年的滋养,你给予孩子的东西也是这样的。
女诗人秦菲朗诵《诗篇》:
1
我愿为爱而死,爱却让我活得长久;
2
给我悔恨,给我痛哭。
给一朵百合花黎明时爱情的颤抖。
给我长久的绝望和最终
落在餐桌旁黄昏的宁静。
3
我不知道到底爱上谁更早:
土炕,木窗外北方的大熊星;
夏夜有露水的石凳;和
你微笑的眼睛——它们
刚刚哭过。
……
14
只有受苦的爱那泪水的光芒是热的
诗人砂丁朗诵《矿工》: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
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
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
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
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
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
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
此时,是我悲哀于从没有扑进你的视线
在词语的废墟和熄灭矿灯的纸页间,是我
既没有触碰麦穗的绿色火焰
也无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笔尖。
诗人小鱼儿朗诵《无题》:
我不爱外衣而爱肉体。
或者:我爱灵魂的棉布肩窝。
宁静的心脏突突的跳动。
二者我都要:光芒和火焰。
我的爱既温顺又傲慢。
但在这里:言辞逃遁了,沿着
外衣和肉体。
诗人石生朗诵《玫瑰》:
她是礼服。离开植物学或
修辞学的戏台后
也是。
洗碗布旁过于洁白的封面。
即便没有别的鲜花,她们
仍然是女王
每一个都是。
已被卑微加冕。
扫舍:诗人日常性的创作,通常是诗人心灵处在最高处。你是有双胞胎的女儿的很棒的母亲,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你觉得日常性的生活与创作是一种什么关系。
蓝蓝:我不太会去想这些。诗人也是日常生活里的人。十多年前,我借调在一个单位整理材料。过了半年,一个同事说,小胡,你写诗?他惊异我是一个诗人。诗人都有点那个,你怎么没有那个?我知道他指的就是精神有问题,或装疯卖傻。其实,没有必要那样看诗人。神化或妖魔化诗人。很多人只知道诗人的名字,未必看过诗人的作品。我有次去澳门问当地人知道哪些诗人,他们回答说知道海子、顾城,还有梨花体,只有构成了一个新闻事件,才知道这个诗人,我想纠正这些读者对诗人的误会——不是疯子或另类。
扫舍:云南大理最近要做一个诗歌节,他们说来几十个诗人,怎么办?看来诗人还是有威慑力。
蓝蓝:这个会我去,陈东东也会去。
(陈东东插话:“带上药去。”众笑。)
蓝蓝:大多诗人都很普通平常。我在家里就是一个母亲,洗衣做饭,写诗,都是自然的事。
扫舍:什么使你成为一个诗人,是不是源于基因,或者内心的东西?
蓝蓝:我父母不是诗人,不是基因遗传。那是因为文字阅读的奇异力量,或者说魔力,改变了现实,重建自己梦想中的现实。一行字,不同的排列,它是那么奇妙地吸引我。
扫舍:你的孩子如何教育?
蓝蓝:我唯一的教育就是在洗手间的暖气片上,若无其事地放一两本我希望她们阅读的书,譬如萧红的书,汪曾祺的书。她们自己就会去读,读后会和我讨论。
扫舍:放过你的诗集么?
蓝蓝:没有。我从来没有要求她们做诗人。诗歌纯粹是我个人的爱好。对孩子的期待是一种暗示的要求。
扫舍:诗歌是你自己的世界。
蓝蓝:孩子在初一时,就开始读泰戈尔、纪伯伦等人的诗,是自己想看的。她们的朗诵也不错,偶尔我也会给一点指导。
扫舍:是一种朗读的品质。你对教育怎么看?
蓝蓝:前年,我给教育部写了公开信,对当下应试教育提出了批评。我是坚决反对违反教育规律的应试教育的。
扫舍: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孩子们的竞争,譬如学奥数什么的。
蓝蓝:为什么要竞争?这么小就开始激烈的竞争?我的孩子没有,我鼓励她们参加很快乐、很健康的文娱活动。我根本不在乎她们考什么多少分。
扫舍:你是一个强大的母亲。
诗爱者(男):我读《野葵花》。尝试用朗读和朗诵的方法。(朗诵)
扫舍:你是播音员?上次多多对如何朗诵这个问题反应很激烈。
蓝蓝:我反对“新华腔”。有夸张的声音,做作的效果,使感情有一种虚假。诗人中像西川、多多、黑大春都很会朗诵,没有“新华腔”。如果有“新华腔”,我的心也要碎了!(笑)
扫舍:你断句、呼应,改变了整个状态和意境。
蓝蓝:诗歌的节奏、音乐性我觉得还是很重要的。
扫舍:你怎么看待你的诗和读者的关系?你对“港台腔”什么的怎么看?
蓝蓝:我写诗,希望我的亲人和少数几位朋友喜欢。能找到它的读者是幸运。但也有所有的字人们都认识,却不懂的。诗歌一旦发表出来就不再属于我,它有了自己的生命,或许会传播到很远的角落,譬如到了地铁上读书人的手里。你理解多少就拿走多少。至于如何朗读,是朗诵者的事。
扫舍:你不在乎?请陈东东朗诵一首。
陈东东:我朗读一首《消失》:
消失。
比死亡远,比拥抱近。
我接受遗产,你所奖赏的:
寂静。
你的赐予,我遵从。
在这横亘的安宁中我拥有
无限的时刻。广袤夜空中的群星。
金色的你的身体在闪烁,到处都是。
金色的你的嘴唇。金色的!
麦田把它逝去的韶光种植在
我命运的屋顶。
扫舍:谈谈你的感受。
陈东东:神往。或者让他们自己感受。
扫舍:下一期的人选是陈东东,时间4月12日。现在请澳洲诗人用英文版朗诵《一穗谷》
澳洲诗人布朗(男):朗诵An Ear of Grain《一穗谷》:
很高兴布朗选了这一首朗读。蓝蓝这本诗歌小册子,她忘了选这首了。我与诗人陈忠村、宗月于2011年5月合作主编出版了《我与光一起生活》诗选,选了蓝蓝的这首《一穗谷》。
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德)里尔克
一穗谷
每一种事物中都有一眼深井。
一穗谷,你的井竖在半空中。
它幽暗,使四周的光
围拢。(那里,一个宇宙
鱼群在水底穿梭 而鸟儿
落在枝头)
你的叶柄下有一口泉水
在星辰和星辰间走动。
而你包裹漫漫长夜的果实
在光辉中成熟。
——我头朝下倾听,一穗谷
泥土深处整座森林的
风声……
我在书中说,“一穗谷”,它的茎像一眼深井竖在空中,幽暗使四周的光围拢,它与叶柄、果实和深入泥土的根须,构成了一个宇宙,有水,阳光、鱼群、鸟儿、星辰、风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活力,可谓芥子纳须弥,却又何尝不是须弥藏芥子呢?意象的互为包容给人一种宇宙神奇的涵咏之美。“一穗谷”的意象澄明、饱满,又旨在讴歌大自然中的光、水、泥土给“一穗谷”的滋养与恩赐。蓝蓝说:“获得宇宙感的诗人具有通过语言使这一切——内心和外部世界、眼前的存在与过去未来、生与死——变得透明,他的言说即对无限世界的敞开,容纳他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任何边界和精神的地平线。”
扫舍:蓝蓝,这首诗变成了英文版的朗诵,有什么感觉?
蓝蓝:富有音乐的旋律,节奏感。
布朗:感受到了宁静,非常美!
扫舍:你感受的差异性?
蓝蓝:差不多是这样的,翻成了他们的母语,他们本身或者就是诗人翻译家,知道诗歌中一些很微妙的东西。
诗爱者(男):我朗诵一首最喜欢的《词的叶子》:
词的叶子。
根奔走得多么快!
我有露珠的爱,在黎明前
陪你在灰灰菜的早晨。
词的花骨朵。
开放得多么快!时间的凋零
我有霜的爱。在冰河上
我是一粒盐。
水是智者的不语。
我是爱你的形状。
我毁灭。我流逝。
我用词学习化为乌有。
为你永生的磐石。
扫舍:像他那样朗诵,你喜欢么?
蓝蓝:我觉得不错。
诗人徐芜城:我朗读《给佩索阿》:
读到你的一首诗。
一首写坏的爱情诗。
把一首诗写坏:
它那样笨拙。结结巴巴。
这似乎是一首杰出的例外标准:
敏感,羞涩。
你的爱情比词更大。
惊惶失措的大师把一首诗写坏。一个爱着的人
忘记了修辞和语法。
这似乎是杰出诗人的另一个标准。
扫舍:你很冷静,很节制,又有很强烈的东西,特别的是一种劲,充沛的力量。
蓝蓝:我没想过,自然而然这种东西在我身上,非要这么区分……它是我整体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没法分析。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但我知道我看不到后脑勺与自己的脊背。我属于那种——自我真的那么重要么?前几天我写了一首诗,意思是我是一粒草芥,并心安理得于此,并坚持于此。我愿意是一粒草芥,渺小,脆弱,有着从不沾染血腥的淡漠。把一个人当神来赞美,或者自己觉得自己就是神,就是对生命的谋杀。让一个人的话成为真理,这是很可怕的。历史上多少这样的人造神,给人类带来了多少灾难。
扫舍:你的诗歌,你是一粒草芥?你对社会、外界起什么作用?引导成为文化的方向,推动一件事。
蓝蓝:对这个世界,我只能以我的感受、想象力,去感受他人的感受,幸福或痛苦。我知道善良就是对他人的想象力,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感受,写出来——你这样去感受别人时,你就不再是一个人。
诗爱者(女):您生孩子后,写诗么?
蓝蓝:有两年多了,什么也没写,累坏了,全部时间都来照顾孩子,写诗不重要,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诗爱者(女):后来如何恢复写作的?
蓝蓝:孩子三岁前,我既不能写又不能读,后来慢慢恢复写作,虽然很难,我允许我那时的失败。有一个朋友辞了工作写小说,但写不出来。我对他说,你不要害怕失败。想一想失败是什么?成功又是什么?你一定要接受自己失败,然后继续写。成功算什么?什么也不是。要放弃成功这种念头。我那时诗写得也不好,但没放弃,继续往下写——
最后,我读三首诗吧。
“应该对每一次日出表示惊奇”
鸟儿在你枕边做窝,那黎明的王子
用吻唤醒你。用小腹下紧张的闪电
使你在凝视中将他变成松枝间的露
滴进你的眼中。
一棵小橄榄和酢浆草花的早晨
只有蓝色的一次。
即将过冬
别人叫你“祖国”
我叫你亲爱的。
你教给我冷漠。你教给我
拒绝,递给我用你漆黑的后背。
这不多也不少的
正是我与你曾共同拥有的。
泥巴在手中颤抖
要想糊死这冒着浓烟的膛口。
我说不出道理
我说不出道理,我的诗行误入
一片丛林。野草和藤蔓,一只苇鵮
带来了茫茫湖水的暮岚。
……
我没有道理。躺在天空下,脸颊旁盛开
细碎的野花;挂满山楂果的
青色呼吸 ……
我没有道理。说出这句话
就像我献出颤抖的初吻。我,三十六岁,一个女人
上班,买菜,风带着我飞得更远……
(有删节)
李天靖 2014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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