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塔•达夫诗选 舒丹丹译
[2008-6-2 10:36:05]
丽塔•达夫诗选
舒丹丹 译
○ 丽塔•达夫(Rita Dove)简介:
丽塔•达夫(Rita Dove,1952— ),美国当代著名黑人女诗人。1952年出生于俄亥俄州阿克伦。1973年毕业于迈阿密大学,曾获福布赖特奖学金赴德国留学,后又在爱荷华大学获硕士学位。1987年以诗集《托马斯和比尤拉》获普利策诗歌奖。1993年当选为美国第七届桂冠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街角的黄房子》(1980),《博物馆》(1983),《托马斯和比尤拉》(1986),《花音》(1989),《母亲的爱》(1995),《与罗莎•帕克斯在公车上》(1999)等;另有短篇小说集《第五个星期天》(1985),小说《穿过象牙门》(1992),散文集《诗人的世界》(1995)及戏剧《地球较暗的脸》(1996)等。现执教于弗吉尼亚大学。
○ 丽塔•达夫(Rita Dove)诗八首
舒丹丹 译
闲散的自辩
给弗雷德
看到任何东西我都会想起你——
这盏灯,这场无风的雨,钢笔渗出的
润泽的蓝色,留在纸上的,枯涩的墨痕。
我可以选择任何男主角,任何理由或年纪,
而且,必定朝着一颗心射箭,
骑一匹花斑牝马,双腿远远地绷开,
仿佛可以站在银色的马镫上——
你就在那里,额头满布皱纹,
链状的铠甲闪闪发光,是你将我释放:
一只眼在微笑,另一只眼冷冷地盯着敌人。
这个后后现代主义年代处处都是交易:紧实的磁盘
和传真,“即刻行动毫无风险”的
噱头。今天一场暴风雨正向海滨逼近,
古怪的男子:坏弗洛伊德大人,带来了一大堆
白日梦:少年时笨拙的回忆
涌向那些不中用的男孩子,
他们唯一的才能就是毫无感觉地吻你。
他们都有着女孩气的名字——玛塞尔,珀西,杜威;
像甘草和口香糖一样瘦削,
甜蜜地生长一颗黑暗而空洞的心。弗洛伊德
正向风暴诅咒。你困在你的
巢里,我栖息在我的
(成对的桌子,电脑,硬木地板):
我们心满意足,却无法抵达神圣。
这到底是恼人的,这样的幸福——
谁会仅仅满足于已经拥有,
庸常又何曾变成新闻?
然而,因为没有别的什么事能够
阻止我陷入愁思(叫它忧郁吧),
我只好用你来将这偷来的时间填满。
译注:弗雷德,指弗雷德•维班(Fred Viebahn),丽塔的丈夫,德国小说家。
白天的星星
她想要一点思索的空间:
但婴儿的尿布正在绳子上冒热气,
一个布娃娃跌倒在门后。
于是趁着孩子们午睡,
她拖把椅子坐在车库后。
有时候还是有些东西可以瞧一瞧——
一只消失的蟋蟀被折断的盔甲,
一片飘落的槭树叶。另一些时候
她呆呆地出神,直到确信
当她闭上眼
就会看见自己生动的血。
她有个把小时,顶多,不久莉兹
就会撅着嘴出现在楼梯口。
妈妈又在屋后
怎么对付那些田鼠?咳,
她在建宫殿。后来
那个晚上当托马斯翻过身
猛地进入她,她会睁开她的眼,
想起那个曾属于她
一小时的地方——在那儿
她什么也不是,
纯粹的虚无,在一天的正午。
“我一直是陌生的土地上的一个陌生人”
生活的符咒如此精美,所有的东西都密谋着打碎它。
——艾米莉•狄金森
这不是乐园。除了庸常的生活
哪里有乐园?她长达数小时地
喋喋不休,整天走来走去,
摸一摸,嗅一嗅,尝一尝……迷人
世界里优雅的主妇生活。
然而总会有
更多相同的事,相同的幸福,
漫无目的地等在那儿。
所以她闲逛了一会儿,从灌木丛到凉亭,
徘徊着眺望池塘不安的镜子。
也许,他正清点天地万物,
仿佛他可以理顺
那些分明属于他人的紊乱。
而当她发现那棵树,
那些黑暗而潦草的枝杈
正承受着这样无言的慷慨,
她知道,并没有人告诉她,
这是不容占有的。不是
所有权的问题——
谁有权拥有
这样猛烈的完满?
她的头脑里没有声音,
没有窃窃私语的智者藏在
树叶里——只是一种疼痛生长起来了,
直到她明白她已失去了一切,
除了欲望,它红色的重量
正温暖着她张开的手掌。
石头中的鱼
石头中的鱼
想要重回
大海。
他厌倦了
分析,琐细的
可预见的真理。
他厌倦了露天下的
等待,
被白光印出的
他的侧影。
大海中的沉默
来来又去去,
大多没有必要!
他忍耐地漂流,
直到时刻来临,
抛撒他
骨骼的花朵。
石头中的鱼
知道失败是
施惠于
生者。
他知道为什么蚂蚁
操持歹徒的
葬礼,绚丽
而完美的琥珀。
他知道为什么科学家
怀着隐秘的欣喜
轻抚蕨草
性感的盲文。
调情
毕竟,没有必要
一开始就说出
什么。一个橙子,削了皮,
分成四份,张开的果肉
像朵郁金香开在韦奇伍德瓷盘里。
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屋外的太阳
卷起了她的毛毯,
夜晚已在天空中
撒盐。我的心
正哼着一首
多年未听的小曲!
冰凉的果肉静静的——
我们嗅一嗅就将它吃掉吧。
有一些方式
能将这个时刻变成
一片修剪过的树林,
好让快乐
从中穿行。
译注:韦奇伍德陶瓷,英国的一种有白色浮雕的蓝底精致陶瓷,原系商标名。
天空下沉思
我承认我异乡人的身份:
不合宜的衣着,古怪的习惯,
就像黄蜂和鹪鹩那般不协调。
我承认我不懂得怎样
沉静地坐着或漫无目的地散步。
我爱书甚于月光,爱雕像甚于树木。
但这块草地一直只是为了好看而被修平,
于是我踢掉凉鞋,走在它清凉的绿色上。
谁说我们只有肌肉和体液?
在这里我的脚就是原始。
至于其余的——啊,此刻的空气
是无形的滋补,里面空无一物
除了微风的信息。
金丝雀
给迈克•S.•哈珀
比莉•哈乐黛灼伤的嗓音
有着光一样多的阴影,
悲哀的枝形烛台靠着光洁的钢琴,
栀子花是那毁堕的脸下她的签名。
(现在你在烹饪,从鼓手到低音,
迷人的羹匙,迷人的唱针。
如果必要,就整天带着
你的镜子和你歌声的手镯吧。)
事实是,磨折下的女人们的创造
从来都在谎言中加剧爱情。
如果不能自由,那就成为神秘吧。
译注:比莉•哈乐黛,20世纪美国著名爵士乐女歌手。
“教我们数一数我们的日子”
在老城区,殡仪馆
一次比一次布置得精心。
小径散发着警察的气味,手枪撞着他们的大腿,
每一支枪膛里都塞进了一颗纤细的蓝色子弹。
租金低廉的阳台堆向天空。
一个男孩在月亮上玩着
用电视天线划出的三连棋游戏,梦见
他吞下了一颗蓝色的豆子。
它在他的肚子上生根,抽芽,
向上攀援,藤蔓盘绕着
身体的孔穴,将它们锁住。
这片天空,是否纠结如一条暗色的领带?
那个巡逻的人,漠不关心地,握紧他所有的豆子。
八月。妈妈们点头而过,裎露一颗刺痛的心。
丽塔•达夫:我相信语言会唱歌
舒丹丹
作为一名黑人女诗人,丽塔•达夫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种族歧视与性别偏见的影响,她的诗歌生涯仿佛一路荫蔽在缪斯女神的恩宠与庇护之下。1987年,丽塔以诗集《托马斯和比尤拉》获普利策诗歌奖,以三十五岁的年龄,成为美国当代最令人瞩目的诗人之一。1993年,丽塔•达夫被美国国会图书馆任命为美国第七届桂冠诗人,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桂冠诗人,同时也是第一位非裔女桂冠诗人,女诗人时年四十岁。在种族差别尚真实存在的当今美国,丽塔的诗歌能获得如此高层次的肯定,其卓尔不群的诗歌品质是可以想见的。
丽塔出生于俄亥俄州阿克伦一个黑人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个化学家。她的家族在祖父母一代经历了二十世纪初美国历史上南部乡村黑人蜂拥而至北方工业城市谋生的“大迁移”,她的父母则是各自工人家庭中第一个受到高等教育的人,祖父辈们的奋斗给丽塔创造了较好的成长环境。丽塔从小生活在书香中,很早就显露出语言天赋。她与她的兄弟姐妹们自幼就被鼓励以学识来赢取尊敬。丽塔也不可避免地从祖辈和父辈身上感受到等级与种族偏见带给他们的艰难。为丽塔后来赢得巨大声誉的诗集《托马斯和比尤拉》即是以丽塔外祖父母的生活为原型,以动情的诗歌形式将历史事件与个人经历完美编织的成功之作。丽塔曾说,她所有作品的目标就是力求“将历史事件与令人顿悟的诗歌品质相结合”。诗集《托马斯和比尤拉》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在提倡叙事诗的当时大受好评。平凡卑微如托马斯和比尤拉的一代美国黑人的生活影像,因此得以从“历史的底部”翻身而出,永远地留在与诗歌读者的亲密接触中了。这部如编年史诗般的作品大概可以视为丽塔与她的家族之间珍贵的相互赠予。
作为黑人诗人,丽塔的贡献还在于她将一代非裔美国人的生活经历及文明历程纳入了更为广阔的世界文化的远景之中。在丽塔的诗歌中,常常可见那些闪光的名字,如设计年历、预告月蚀的黑人天文学家班纳克尔(见《班纳克尔》),喜爱佩戴栀子花歌唱的著名爵士乐黑人女歌手比莉•哈乐黛(见《金丝雀》),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之母罗莎•帕克斯(见《与罗莎•帕克斯在公车上》),以及那个有着“缎子般和缓微笑”的爵士乐黑人歌王纳•金•高(见《星期五狐步舞》)……,丽塔的诗歌赋予这些形象以鲜明的个性特征,生动地保存了一代非裔美国人的生活图景。
或许由于个人生活较为优裕,丽塔的诗歌涉及种族问题时,声音并不像早期黑人诗人那般尖锐和愤怒,她更多的是一种温和甚至略带诙谐的语气。如《天空下沉思》一诗,在第一节诗人严肃地思考自己的肤色,承认自己“异乡人的身份”,但第二节,诗人并没有沿袭前面沉郁而无奈的调子,笔锋忽然变得轻松而调侃,“于是我踢掉凉鞋,走在它清凉的绿色上。”“谁说我们只有肌肉和体液?/在这里我的脚就是原始。”沉重的主题顿时融入小女孩般的娇憨诘问中,匠心独具,别有意味。尽管丽塔的诗歌自然而诚实地正视美国的种族问题,但这并非她唯一的诗歌主题,她曾公开地表示,她渴望在更广阔的层面上为“人性”代言。在《华盛顿邮报》的一次采访中,丽塔曾这样解释:“很显然,作为一名黑人妇女,我关注种族问题……,但当然不是我的每一首诗都会提到这个事实:我是黑人。它们更多是关于人性的诗,而且有时候,人性恰好也是黑色的。我不能逃避,我也不会逃避任何真相。”
丽塔诗歌更吸引人的是她作为女性的本质和天性。尤其是她较早期的作品,有着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成熟果实般细腻柔软的质感,呈现一种忧伤的感性的美。她关注女性的命运和内心,乐于选择家常的、为女性所熟悉的意象和细节,以女性的视角和直觉来探索人生的隐秘,展示复杂的人性,如此敏感而微妙,仿佛一声叹息,带着慰藉与惆怅,轻轻地落在你的耳朵上,融进你的心里。如《白天的星星》一诗中,那个淹没在“婴儿尿片”却仍然渴望思考空间与内心自由的黑人女子,“她会睁开她的眼,/想起那个曾属于她/一小时的地方”,谁说这惘然而无奈的一瞬里,没有宿命的虚无与沉重呢?她的情诗尤其温软动人。她写给同为作家的白人丈夫弗雷德的情诗《闲散的自辩》,“看到任何东西我都会想起你——”,女性的柔情扑面而来。在情感的表达上,女性的温暖、直接或许永远胜过男性的艰涩。“少年时笨拙的回忆/涌向那些不中用的男孩子,/他们唯一的才能就是毫无感觉地吻你”,娇憨慧黠,跃然纸上。而《调情》一首更是寥寥数笔,道尽种种微妙与暗示——“冰凉的果肉静静的——/我们嗅一嗅就将它吃掉吧。”风情而矜持,令人莞尔一笑。
丽塔的诗歌措辞优美,语声轻柔,在网上欣赏她的诗歌朗诵,犹如聆听温柔的耳语,极富音乐性,这或许部分受益于女诗人对于音乐和舞蹈持续不断的热情。丽塔从小就学习大提琴,婚后更酷爱与丈夫跳交际舞,这些音乐上的本能的热爱或许无形中加固了诗人完美的语感。无论丽塔以何种形式写诗,风格如何变化,她的诗都仿佛在印证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相信语言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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