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波洛克,用死亡抗拒枯竭
[2012-9-14 18:39:57]
痛苦的波洛克,用死亡抗拒枯竭
王文娟
加缪说“车祸是最荒谬的死法”。他一生与荒谬抗争却仍难以摆脱荒谬的操控,在一场车祸中,坐在副驾的他当场归西,而他那位驾车的朋友却安然无恙。如果说年纪轻轻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缪死于车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那么同样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美国艺术代表人物的波洛克极力以自杀性的车祸了结生命还会是一场意外吗?车祸之于波洛克是否仍然是荒谬的?
波洛克远比梵高幸运得多,他拥有无数男性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东西,妻子的协助、批评家的赏识、美术馆的眷顾、展览机会的络绎不绝、大众的关注还有美女的投怀送抱……。最重要的是当美国需要一位具有代表性的本土艺术家时,他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他这种自由奔放、无定形的抽象绘画风格,成了反对束缚、崇尚自由的美国精神的体现。一夜之间成为了美国艺术界的明星,而他的命运也没有逃脱另一位比他更有名的美国明星玛丽莲·梦露昙花一现的宿命。
杰克逊·波洛克1912年1月生于美国怀俄明州的科迪城。早年在纽约学生联盟学画时,对默西哥画家西盖罗斯、奥罗斯科有极大兴趣,后又追随霍夫曼的画法。1930年开始移居纽约,进入美国现代画家本顿所领导的纽约艺术学生联合会学习。但是1942年底,佩吉·古根海姆画廊正式开业,于是恩斯特、马松、米罗以及毕加索的影响就占了主导。1938至1943年间,他的第一批参展作品显示了某种摹仿毕加索、米罗、甚至马宋等画家的性质,除了运用象征和发挥超现实主义的幻想之外,手法是半抽象的。这种手法在波洛克独特气质里被推向了极致,他那种强大的向外扩张的气质和超人的直觉在早期具有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中已经表露无遗,这让精力不竭的毕加索的作品在他面前也约现柔情,这也为他赢得了佩吉·古根海姆家宴的一席之座和1943年的个展。
1945~1946年间, 他和他妻子李奎斯娜离开纽约,前往郊区长岛过着乡村生活,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开始了他的行动派绘画创作。1946年,他发现滴洒的偶然效果开始完全摆脱了超现实的影响,他从画室走出户外,将画布平躺在巨大的草坪上尝试大尺寸作品。1948~1950年间,波洛克带着罕见的大胆,为抽象表现主义带来了一种拍拖了任何成规的现代绘画。他说:“我觉得,现代绘画无法从文艺复兴或者其他任何过去的文化传统那里继承下来的形式去表现我们所处的时代:飞机、原子弹、广播电视台等等”。他铺在地上进行工作的画布就像是一个拳击场,任由色彩混合着沙、玻璃碎片和血一滴一滴的流下。有时甚至是他吸完的烟头和喝完的拉罐,这些物体在画面中形成自然的肌理并与颜料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样就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同时又是一种跟偶然性玩的游戏。在这样的画作面前,目光只能游离不定,他强调说:“我们应当带着恐怖感去聆听绘画的静止性,就如我们听到沙漠和冰川的寂静时感受到的恐怖感一样。他强有力的绘画造成的节奏感表现出现场绘画的激烈性与复杂性,这中间混合了毕加索、米罗和马松的画法,以及30年代的墨西哥壁画家们的新画风,还有对美洲的印第安人的沙画的热爱,这一切都在这种滴淌法的控纵自如的偶然性中相互撞击。
其实滴淌法并不是波洛克首创,1944年霍夫曼早于波洛克数月在诸如《沸腾》和《童话》中就已经开始使用泼溅法,而第一件满幅泼溅作品则是出自马克·托贝之手,波洛克1946年才创作了自己的满幅泼溅作品。然而马克·托贝的滴洒绘画和后来的模仿者都在波洛克的绘画面前黯然失色,波洛克那狂风暴雨式的激情使他的滴洒留下了宛如电闪雷鸣般的色迹,让人联想到面对某些壮丽的自然景色所感到的震撼,如秋天层层叠加着落叶和树枝的土地、爬满弯曲衍生的蔓藤的老墙、倒影着岸边植物的碧波,这也许正是波洛克在面对美国广袤土地的所感。他作品中这种让人难以忘怀的自然情怀让他登上了生活杂志被广泛关注和讨论,他沉浸在媒体的光环之下。
当美国在塑造这么一位本土艺术明星的时候,来自荷兰的德库宁等这些欧洲国家的艺术家对波洛克并不是十分认同,波洛克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精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总是得不到认同,他显得十分愤怒和懊恼。有人指责他的作品低级简单,不足以成为艺术。也有人称赞波洛克的绘画中蕴含了音乐的美感等等,波洛克被“作秀商业”中的“明星制度”搞得痛苦不堪,他想要一个有平民生活的永久的媒体光环,他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波洛克陷入极端的矛盾和苦闷之中。他对自己的行动绘画似乎失去信心,几乎停止创作。在失望之余,他的精神状态变得异常,常常酩酊大醉。
虽然生活本身可能充满了痛苦和烦恼,波洛克原本可以在巨幅创作中所产生的身体疲劳中忘记困扰他的烦恼,或者他也可以将所有的苦闷和激情化作颜料倾洒和发泄在画布上。可当他功成名就和生活稳定,生活烦恼相对以前减少时,他却面临艺术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问题:他在长达几年的抽象表现主义的创作后,他逐渐丧失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最想拥有的快乐。当他在摄像机面前表演了作画的过程之后,他崩溃了,他砸掉了电影杀青的庆功宴。他不想画画,粗制滥造的画下去就是在撒谎,画画本身逐渐成为了痛苦,更别提在画画的过程释放痛苦,酗酒成了唯一的出口
当波洛克继续攀岩艺术苦旅的时候,他却发现举步维艰。当初他随意滴洒形成的只是一些偶然效果,在长期的艺术创作中,他已经驾轻就熟地掌握达到这些效果的手段,就像在训练中去掌握画一个写实苹果的技巧。有人将自己的小儿子信手滴洒的画片寄给波洛克以示波洛克的滴洒绘画不过是戏耍制作,不足以成为艺术杰作。这个小孩的滴洒画片可以说是一种无意的或潜意识之作,而波洛克有自己一套滴洒用力程度和角度还有颜料色彩搭配、滴洒大小和疏密的方法。所谓的自动书写只是一种在经验控制下的熟练操作,真正起作用的不是潜意识而是意识的。就连激情也不是任由宣泄,也被控制在为整个画面效果的服务上。当波洛克以自己的创作方式打破旧习的时候,他自己在长期的创作中已经形成一套语言法则,这些法则让绘画过程不再具有偶然性和新鲜感。当他向毕加索射箭的时候,他也成为了下一个箭靶子。毕加索以多种面貌编码了各种绘画语言法则,而他也随后弃之而不断奔向另一场语言游戏,波洛克却没有这般气度。
波洛克没有勇气抛下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光环重新开始。在后期,滴洒的方式开始成为一种桎梏限制着波洛克的创作。他尝试用黑白、彩色、疏密不同的滴洒的颜料作画,但都显得千篇一律。在1951年创作瓶颈时期,他用黑色珐琅画了一系列线性作品,甚至一些具象的事物,但这种回归具象在当时抽象大行其道时候可能意味着一种倒退。1952年在朋友的鼓励下创作的《蓝色极》成为了波洛克最后一张巨幅尺寸的抽象画,之后他越来越少作画。这也暴露了抽离主题和形象的抽象艺术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没有内容的形式和色彩游戏,而游戏规则一旦被掌握和运用自如就不再吸引那些玩游戏的艺术家。在波洛克的时代一部以风格不断发展和不断进化为线索的历史正在走向终结,艺术向着一个不断发现新问题和新方法的方向发展,而当代画家纷纷开始寻找内容,而将绘画手法仅仅作为表现思想的方式。
时常烂醉如泥的波洛克其实清醒得很,正是因为自己太清醒,他才要不断地将自己灌醉。他本来可以得过且过,像流水线上的工人那样麻木地生产粗制滥造的商品,假装什么问题都没有,尽情地享受抽象表现主义这个专利为他带来的一切。虽然他的名声被捧到了天上,当面对艺术的时候他是最真诚的,他不愿自欺欺人。在1956年的一个夜晚,他驾驶着自己的车疯狂行驶,不顾旁人的一再提醒,他想要体验速度带来的新的体验还是他想要用速度来穿越自我内心的痛苦?10点58分当医生赶到的时候,车身倾覆,他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死成为了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他成为抽象主义高峰上的标本,被人顶礼膜拜。他不用像达明赫斯特那样对外宣称自己停止生产某些作品,他自己了结了自己,他被永不退色框在艺术史的位置闪闪发光,而不用遭受抽象表现主义发展到末端的屈辱,就像玛丽莲·梦露永远留下的青春倩影那么迷人,而不是对伊丽莎白泰勒所经历的岁月无情的感伤。这也是在波洛克隐约感到的,当他成为标本的时候,其他的后起之星正在冉冉升起并遮盖他的光辉,在对“新”的不断角逐中,他开始成为昨日黄花。在波洛克1956年去世的时候,大部分的抽象表现主义的艺术家的作品已经缺乏原创性,走向了不断自我复制的怪圈,演变成有待颠覆的主流样式主义。在50年代后期,一些艺术家已经开始反叛抽象表现主义, 60年代到了越演越烈地剧变。
诚然,波洛克用自杀替代了自救,他早已为自杀的行动设下了伏雷,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波洛克无疑再一次把自己交给了媒体和大众,重要的不是艺术,重要的是艺术家的死法。波洛克只不过是承认活着并不值得,遭受痛苦也是无用的,然而又有几个人曾经和现在为波洛克所痛苦的问题真正痛苦过?死亡是一种必然,死亡本身显得十分荒谬。
参考书目:
艺术史终结了吗? (德)汉斯·贝尔廷等 常宁生编译 湖南美术出版社 1999年8月第1版第一次印刷
形式主义批评的终结 何桂彦 著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9年10月第1版第1印刷
艺术与文化 (美)克莱门特·柏林伯格 著 沈语冰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5月第1版第一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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