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诗人
[2006-12-14 21:07:25]
诗人西川
西川-诗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
1963年生于江苏省徐州市,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大学时代开始写诗,并投身当时全国性的诗歌运动,倡导诗歌写作中的知识分子精神。出版有诗集《中国的玫瑰》(1991)。翻译有庞德、博尔赫斯、巴克斯特等人的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1988)、《上海文学》奖(1992)、《人民文学》奖(1994)、现代汉诗奖(1994)等,被录入英国剑桥《杰出成就名人录》。1995年应邀参加第26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1996年作为加拿大外交部"外国艺术家访问计划"的客人访问萨斯卡图、图贾那和卡尔加里。其部分作品已被评为英、法、荷、西、意、日等国语言。
新诗五首
题范宽巨障山水《溪山行旅图》
观范宽《溪山行旅图》需凌空立定,且不能坠落。
大山不需借虎豹生势,亦不必凭君主喻称。后来做《林泉高致集》的郭熙永远不懂。
这直立的黒山,存在的硬骨头,胸膛挺到我的面前。
枝柯间的庙宇很小哇就该那么小;一线瀑布的清水很少呀就该那么少;黑沉沉的山,不是青山;范宽用墨,用出它的黒,用出黒中的五色。人行白昼仿佛在夜晚。1000年后他的雨点皴和条子皴更加晦暗。
在范宽看来,家国即山水,即山峰、瀑布、溪涧、溪涧上的小木桥、岩石、树木、庙宇、山道、山道上细小的人物、细小的人物驱赶的毛驴。毛驴是四条腿的小鸟在行动。它们颠儿颠儿经过的每棵大树都已得道。粗壮的树根抓住大地一派关陕的倔强。
而此刻真宗皇帝正在京城忙于平衡权贵们的利益。
而此刻任何权贵均尚未端详过这幅《溪山行旅图》。凝神这即将完成的杰作,范宽不知自己已升达“百代标程”。十日画一石五日画一水,其耐心来自悟道,而悟道是个大活。眼看大宋朝就要获得一个形象:山如铁铸,树如铁浇;眼看后人李唐将要获得一个榜样。
后人董其昌不赞成这样的工作,以为“其术太苦”。后人玩心性,虽拟古却与古人无关。与聪明的后人相比,古人总显得太憨厚,太笨拙。
憨厚的范宽独坐溪畔大石,喝酒,忘我。听见山道上旅人吆喝毛驴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还有岩石顶住岩石的声音、山体站立的声音、蜥蜴变老的声音。对面黑山见证了这一刻:范宽突然成为范宽当他意识到,沉寂可以被听见。
偏刘道醇指范宽:“树根浮浅,平远多峻。”偏米芾指范宽:“用墨太多,土石不分。”偏苏轼指范宽:“虽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气。”——他们偏喜对伟大的艺术指手画脚。他们偏喜对伟大本身持保留态度。他们被刺激,只对二流艺术百分百称赞。
憨厚的人在枝柯间签上自己的名字,不多言。
2012-6-29
再题范宽《溪山行旅图》
这石头。这黑色的石头。这黑山。这矗立在阳光下却依然黑色的山。不是青山,不是碧山,是黑山,是墨山。——但“黒”与“墨”皆不准确:是暗沉沉的山,随绢面变旧而更加暗沉沉。——时间加重了山体的重量感。这沉重的山,仿佛突然涌来,突然站定——虽“突然”站定,却是稳稳地站定。是它自己的主意?抑或画家的主意?抑或画家曾在终南山或秦岭的某处被这样的山体一把抓住?有谁听到过范宽的惊叹?这遮天蔽日的山体,山巅灌木浓密而细小。灌木枝子瘦硬如铁,不生虫,不生蚊蝇。黑暗而干净。这令飞鸟敬畏,令虎豹沉默或说话时压低嗓门,令攀登者不敢擅自方便。于是无人。无人放胆攀登。但其实,这又是随处可见之山,不藏玉,不藏金,不关心自己。——没有任何山岭关心自己,就像灌木不关心自己能开出多少花朵,就像花朵不关心自己是红色还是粉色。——范宽的花朵应是黑色。是夜的颜色、眼睛的颜色。有谁见到过范宽的花朵?范宽不画花朵:因为灌木就是花朵,荆棘就是花朵,正如山溪就是河流,瀑布就是河流,所以范宽也不画河流。对水的吝啬,我看到了。山峰右侧的一线瀑布,我看到了。我试图理解:这不仅是范宽的构图,这也是土地爷的构图,——这是口渴的自然本身。山下口渴的旅人赶着口渴的毛驴,走过因口渴而张开臂膀的大树。——溪水的声响在前边。溪畔大石上可以小坐,甚至小睡;可以晾袜子,晾衣服。而当这二人停在溪边的时候,必有微风送来安慰,仅有微风送来安慰,以及对艰辛生涯的敬意。他们不会在这样正派的山间遇到手提一篮馒头的妖女,也不会遇到飞沙走石的虎豹豺狼,但有可能遇到镇日盘桓山间,饮酒、悟道的范宽,而不晓范宽何许之人。这二人早已习惯了山岭的高大、树木的粗壮,而山岭和树木亦早已习惯了行人的渺小。沉寂风景中渺小的商贩,风尘仆仆的奔波者,不是官吏或地主。然即使官吏或地主来到此山间,照样渺小。这不仅是范宽的想法,这也是土地爷的想法。这是一幅几乎看不到人的山水画,却被命名为《溪山行旅图》。
2012-7-10
月光十四行
人在高楼上睡觉会梦见
一片月光下的葡萄园
会梦见自己身披一件大披风
摸到冰凉的葡萄架下
而风在吹着,月亮里
有哨声传来,那有时被称作
“黎明之路”的河流上纸船沉没
大雾飘过墓地般的葡萄园
而风在吹着,嗜血的枭鸟
围绕着葡萄园纵情歌唱
歌唱人类失传的安魂曲
这时你远离尘嚣,你拔出手枪
你梦见月光下的葡萄园
被一个身躯无情地压扁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编幅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编幅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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