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孙文波诗《窗前吟》•秦晓宇
[2007-11-24 15:43:53]
说孙文波诗《窗前吟》·秦晓宇 萨义德在与《知识分子论》一书的中译者单德兴对谈时提到,他在写一本书,探讨所谓“晚期风格”,即艺术家在艺术生涯最后阶段的风格。当时萨义德也正处于自己的“晚期”,这使我对这部被轻描淡写提及的著作,充满期待和想象。 晚期大概会始于厌倦,对“早年”及周遭喧嚣的厌倦,对“娴熟”的厌倦,并伴以深刻的怀疑、否定,和某种“尽头”之感。
窗前吟 我可以坐这里一天时间看, 看没有风景;太阳左边移右边, 枯树明亮转黯淡。早年我也看, 一双眼睛盯住太多事,还有物; 心中起波澜。现在我不看那些, 我等着太阳落下,看不看。
这首小诗是孙文波2003年的作品。枯燥,或者说一种近于佛教精神的“空寂”,是该诗的主题。第一句的一般说法应该是“我可以一天时间坐‘在’这里看”,这样更符合语言习惯,却是一个平庸的句子。诗人言说的重点是“看”,长时间的“看”,而非久坐,因此“一天时间”断不可提前。那么换成“我可以坐‘在’这里看一天”如何?也不好!诗人旨在对比三种“看”的境界,所以第一、三、六行均以“看”字收尾。若是“看一天”,“看”字不突出,无疑会削弱对比的效果。“坐这里”也是个硌涩的说法,对话中偶用,但陈述句里一般得说:“坐‘在’这里”。这种有些别扭(把通顺留给“美文”吧)的陌生化表达,潜台词可能是:我坐而‘不在’这里。熟悉老孙的人都知道他惯于神游八极、胡思乱想,一如藏传佛教高僧米拉日巴在《道歌集》中描述的那样:“我虽凝身不动,却心如野马。”别说在家里,就是开车老孙也敢心不在焉:“我的心思不在车里”(《走神》)。前几天他险些把车开到树上,人没事,但那辆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饱经创伤的奥拓终于报废了。 “不在”,是一个晚期性的主题,只有对时间有了很深的体验之后,这一主题才会被触及。孙文波最近有首诗,题目就叫《不存在主义》。 接下来诗人写道:
看没有风景;太阳左边移右边, 枯树明亮转黯淡。
这是实录。诗人位于北京昌平上苑村的宅院,窗外的景象确很难称得上“风景”。但没有风景并不意味着不值得“看”。孙文波的晚期写作有一个转向,从那些壮丽的、美妙的、极端的,吸引无数人眼球的风景意义上的“风景”撤退,回到平凡生活,以无景为景,在一些往往被他人“忽视”的“不起眼”的事物中,发掘诗意,用他《反风景》一诗中的话说:“一首诗的形成并不需要复杂得像高等数学”。此外,这几句诗也透出无聊,一种“诗意的无聊”。深切的虚无感,侵蚀着诗人的晚境,也萦绕于他的诗篇:“攀登不是征服不是占有,/ 只是一次向虚无的行进”(《冬日登黄山有感》);“如此一来,我的心空,比天空还空。”(《一二三死五六七》)当然虚无感还是一种“有”,那是“有”的底线。 “太阳”与“枯树”之变,是诗人目睹的一个自然过程,太阳的左右变迁决定了枯树的明暗变化,容易让人联想到人生轨迹,及其所决定的心理。在这个意义上,“枯树”未尝不是诗人本人,站在流逝的时间之中。从“太阳左边移右边”可以判断诗人坐在朝南的房间,因此对他而言,时间是从左向右流逝的。如果说时间的左派是青春的“明亮”,那么时间的右派就是老之“黯淡”——这可是被岁月打成的,谁也无法平反的一种右派。诗人看着一日之早晚,想到了一生之早晚:
……早年我也看, 一双眼盯住太多事,还有物; 心中起波澜。现在我不看那些, 我等着太阳落下,看不看。
为什么不说“一双眼盯住太多的事物”?这涉及老孙的价值观。他很“关注”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活的种种大情小事,包括各类体育赛事,对“物”却不太上心。据说对物的讲究是品位,是格调,甚至是一种雅。然而不管诗里诗外,这种雅无论如何都不属于老孙。路边排挡,毛豆扎啤;三二好友,百八话题,这就是他的极乐世界。相应的,写作上他也坚决反对穷奢极欲,过度修辞。当然老孙并非一点都不关注“物”,用海子的话说,他至少“关心粮食和蔬菜”。 “现在”,许多事物对“我”都失去吸引力。在另一首诗里孙文波也写到他的这种“衰变”:
我对一些事物丧失兴趣。 眼前的风景:静之湖、桃峪口。 曾几何时,我散步在这些地方, 被它们的美搞得心如蔷薇。
《告别之诗》
可谓“禅心已做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于是——“我等着太阳落山,看不看。”什么叫“看不看”?漆黑的夜里,“看”就是一种“视而不见”,不仅如此,黑夜就是一面镜子,透过它,“现在不看那些”的“我”,可以看见“我”的“不看”!或者说,在黑暗中,“我”能看见“我”与世界的空无。《金刚经》有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甚至,人们常用黄昏来比喻晚年,那么“太阳落山”指什么不言而喻。而“看不看”,让我想到杨炼关于死亡的一句诗:
眼睛美丽地睁着 终于有纯然的孤独 《视觉,或岛之五》 据说新诗是“写”出来的,旧诗是“吟”出来的。那这首《窗前吟》就是用旧法作新诗了。该诗“看”、“边”、“淡”、“澜”地押着“前”韵,亦符合“吟”之短。全诗形式比较整饬,看上去就像个窗户。也不妨说,诗是人生的窗前,透过这扇窗,能“看”到生命的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早年之看”:看好看的,看得多;第二境界“现在之看”:看不好看的,看得久;最后就是“看不看”了。有趣的是,宋末词人蒋捷是用“听”来展示人生的三个境界的,那首《虞美人·听雨》可以跟《窗前吟》对照阅读: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大概就是中国诗人的宿命了,对宗教精神的不依不傍,使得中国诗人的向晚之诗,饱含对时间的迷惑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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