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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雁近作《想想他,马骅》及诗一首

[2011-1-9 0:01:30]


马雁近作《想想他,马骅》及诗一首  


  丁丽英给我看了一篇她写马骅的文章,这事完全没有来由,我算不出现在是什么纪念的时间。然而,纪念,这样的说法非常滑稽。的确,假如我们这样的人消失,也只是个人的事情,不是公众的事情使用“纪念”这个词语就显得荒唐——没有什么人会去纪念,我们有时候会去怀念,但怀念就意味着接受了时间的隔绝,那漫长的距离就此形成,所以我很久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去怀念任何事、物。即使是马骅,有什么可怀念的呢,即使现在他在我面前,我一样不会珍惜他的任何方面。有时候诚实一点,显得不那么残酷,当他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就仍是那个烂人。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神龛,用词语就更没办法了,在梦里,有砖石搭建的神龛给他——这是我对他最大的恩惠,由于他经历的神奇与不可思议。虽然神奇和不可思议通常用来形容美好的经验,但为什么不可以形容糟糕的记忆呢?神奇而不可思议,没人规定它们只能用于美好,恰如一切词语我们都可以用反讽的态度赋予它们千奇百怪的所指,至于有没有人能读懂最初的动机,那又如何呢?存在一个最初的动机,它是不纯洁的,因为自己无法返归自身寻找一个基点。
  
  痛苦常常成为我的主题,真不见得是因为我经验过很多痛苦,而是这种对象适合被描述,适合被省力地制造出美感。马骅,我要拉近我和他的关系,教会我美感。和丁丽英不同,我倾向于把他描绘成一个神仙,一个真正的神仙。神仙不需要什么业绩,他天生如此,有可能会犯错误,导致层级降低,这恰好符合马骅的经历。即使是一个神仙,也不见得总是优美的,他常常学着妖怪去猥亵,从而就真的变得猥亵了。比如说,他常常,我看到的,以某种不够优雅的姿势坐在电脑前面,或者并不动人的姿态抽烟。这一切都不符合神仙的属性,但他会写好看的钢笔字,有一本做工精良的本子记录着隔三岔五的琐碎事件。
  
  并且不显得厌烦生活。是多么沉闷啊,生活。从北太平庄到中关村的路程,没有丝毫赏心悦目的可能性,连售票员也只用土话来骂人,连羞辱都不那么刺骨。但是当他跌跌撞撞地作为酒鬼闯回简洁至于简陋的家时,那本几乎没怎么翻阅的王尔德(他从公司撤消部门买来的特价书)在台灯旁边含情脉脉,他也睁开娇柔的桃花眼。只有一种男性的妩媚,只能在马骅身上读到。多数时候他羞于表现出这一点,不是出于高贵的教养,而是深刻领会了妩媚的本性,只有神仙才有的领悟力。因此他也不常写字,但打字飞快,用的全拼,甚至手指快到像在痉挛。他常常有一种痉挛般的情绪,像蜻蜓飞进13层高的写字楼,因为能捕捉蚊子而得到人们的欢迎——但那毕竟毫无用处。
  
  而从13层高处俯瞰时,他可能正和我在北大游泳池里游泳,不能辩驳地可能是出于好色的动机所以会尾随而去,但无可厚非。他是个多么强健的男子,尤其穿着草绿色的T恤时,生命力蓬勃得乃至显得畸形。谁都没法摧毁他强大的自信,他就是认为自己长得像黎明,虽然黎明的长相其实很精致,而且毕竟是个二流艺人,再像也没什么光荣。他还有一种庸俗的审美观,在节日庆典时不可遏制地要把自己装扮成未毕业商科男。几乎从不失败。还有那些庸俗的爱好,比如弹吉他,再比如户外野营——一个如此聪明的人,熟读前四史,过目不忘,对朋友亲切诚恳,却简直毫无自控能力地每周去三里屯和人来熟的当代艺术界热中人士觥筹交错。他始终错得离谱,乱来,完全是乱来,纯粹是乱来,但是没有办法遏止。谁都拿他没办法。就像他灵巧的小拇指,拨弦的时候,你会觉得格外的动听,就是在他那里。
  
  他对于我来说曾经是个很糟糕的废话,因为他总在我旁边的办公桌上神秘兮兮地搜索阅读玄幻小说,还经常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批判我,仅仅因为他是我的上司。但后来我决定把他塑造成神话,他善于把握场景,在离开北京前——实际上,我也在那时离开北京,但他更善于安排自己的退场,他太善于这些把戏,一个和自己玩的孤独小男孩,他一直是。他穿着红风衣站在灯市西口,一二月的冷风啊,多么匹配,还有背景故事要去尼泊尔旅行。对于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剧本,有时候是越南,有时候是云南,我恰好被安排为尼泊尔,三个字,我很荣幸。他如同悲哀的失恋情人坐在我身旁,我们互相依恋地坐在公交车上去往北沙滩,这是神仙才能布置出的剧情,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充满美感。他把剧情安排得太煽情了,以至于一年半以后回想时,我会失声痛哭,被他半遮半掩的柔情打动,即使延迟一年半。
  
  他过得过于精致,每个人都得到恩惠,每个人也施与他恩惠——但不自知。当最离谱的消息传来时,每个人都需要回想他的好与坏,然后一点点剔除那些不利于高大光辉形象的细节,他于是变得更像个该被纪念的家伙了。但是,有一些真实正在悄悄溜掉,去了尼泊尔,去了越南,或者还在云南。总之,它们获得自由了,我想象是由于他的安排——但这只是个新的剧情,我以及一些人会这样生活,把所有的情节拿来反复钻研,希图得到一个更刺骨的结论,但是不能。马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大家甚至当时没有意识到是在互相说服,后来就接受了彼此说服,达成了一致。于是,又一些真实溜掉了,获得自由。丁丽英提醒了我,六年过去了,现在是一个不是纪念日的日子,毫无意义的日子,有人又想起了写点什么关于他,但已经不抱说服别人的私念,纯粹个人冲动。而在我的文字里,他将不断地获得自由;最后当我们老了,互相不再跋涉着见上一面,连自己的真实也溜掉大半时,还有一部分的马骅始终溜不掉,像个神仙,像个精灵,像个无赖,像个色鬼,像个天才,像个亲人…… (马雁2010-11-11)
  
  
  
  
  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他和我的手里各捏着一张票,
  那是飞向未来的小舢板,
  起伏的波浪是我无畏的想象力。
  乘坐我的想象力,他们尽情蹂躏
  这些无辜的女孩和男孩,
  这些无辜的小狗和小猫。
  在波浪之下,在波浪的下面
  一直匍匐着衰弱的故事人,
  他曾经是最伟大的创造者,
  匍匐在最下面的飞得最高,
  全是痛苦,全部都是痛苦。
  那些与我耳语者,个个聪明无比,
  他们说智慧来自痛苦,他们说:
  来,给你智慧之路。
  哦,每一个坐过山车的人
  都是过山车建造厂的工人,
  每一双手都充满智慧,是痛苦的
  工艺匠。他们也制造不同的心灵,
  这些心灵里孕育着奖励,
  那些渴望奖励的人,那些最智慧的人,
  他们总在沉默,不停地被从过山车上
  推下去,在空中飘荡,在飘荡中,
  我们接吻,就像那些恋人,
  那些被压缩在词典册页中的爱情故事,
  还有家庭,人间的互相拯救。
  如果存在一个空间,漂浮着
  无数列过山车,痛苦的过山车……
  
  (马雁201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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