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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创作计划 > 2016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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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坪(诗人、批评家、纪录片导演)
[2016-2-19 11:48:32]
陈家坪(诗人、批评家、纪录片导演)
陈家坪,名陈勇,诗人、批评家、纪录片导演。1970年4月生于重庆。2000年印诗集《诗习作》,2003年印诗集《主人与墓地》,2011年出版诗集《吊水浒》,2014年发起成立北京青年诗会。现居北京。
觉悟
他以为自己会被冻结在,对一些事物的
小感受上,不过确实是被粘住。
看不见的蚕丝闪着晦淫的光;他的身体
像在深夜行走的灯笼,被它照亮的部分
他是看不见的,因为亮光的遮蔽;
他只能看见远方漆黑的一团
还滚动着哩,发出磨盘轰轰烈烈的声响;
沉闷如雷声,巨大,在裹挟中迸裂
一个挨着一个,反复如此,地面不久也会被
擦破似的;在很稀薄了的时候,
如同一根细线,风吹成弓的形状
突然又收缩,成一个箭头,四处冲刺。
这样的情景,他忘记自己是在哪儿?
是不是要发出呼救,声音传递给谁?
人迹分明从他眼光所到之处消退,
只留下他们创造过的痕迹,那些完美的
局部,在自然万物中出现,仿佛是
他的到来,整体还未形成,
或者是形成了,又遭到一束
新的眼光的破坏,不是冻结而是
被自身无知的冒昧所惊骇。
白鹤
白鹤纤纤两足,飞起直托白云,
隐入柏树间歇息。
一会飞田中央把旷野打量。
冰冷对于清瘦是一个什么概念?
它不在春暖时飞来,却在荒凉中张望。
整整一个下午,田埂上徘徊,
一个冬季也不嫌漫长。
相信冷时火苗是白色,
村庄留有飞白的空间。
双眼朝向门窗有一个看头:
白鹤除了美没有别的,
人们看见内心就欢喜。
世界完全不同在地上动静自如,
地体会到上天无碍,
觉得行走也是飞翔。
虽寒冬我们不时紧成一团,
跟白鹤一样头缩进翅膀,
但偶尔也睡上两重天。
居住
必然是有一个人悄然进入村庄,
他所有询问都面对我们的沉默。
必然是我们当中的我,
——意识到他的陌生:
经历多年贫穷与孤悬,
以为远离出生的地方,
却在一个空间里相对。
进入的人是路过的居留者,
劳作中停下时形成了后代。
这个人的死不曾被人发觉,
就像他的生从不为人重视。
现在他回头不再顾忌一切,
要在每个人心中停驻片刻,
说出他未说过的话,
公开他劳动的成果。
等于要把掩埋他的世界掀翻,
甚至一起躺在地上,
谁先真正站起来,
谁就获得居住的权利。
鬼
下巴完好,眼里没有血,
我不是鬼。
为什么?这样肯定!一个下午的倾听,围在农家小屋,
——我们都相信,有一个鬼故事正发生在周围。
他是被枪打死的,是被饿死的,是被家里人嫌弃死的。
他伸出长长的舌头要舔回过去留下的脏物,
他要让阎王爷满意。
他端根凳子坐上山坡,不分男女,
一身洁白没有影子;他发出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只觉得耳鸣月光冰凉;他流传至今,
被我们丰富起来,成为恐惧的灵魂。
我的眼里没有血,我的下巴完好,我不是鬼。
我被这个世界接纳,就像鬼要让阎王爷满意。
妈妈
你是一个好妈妈,一百年不忘记你。
双手戴上耳环,一个挂在白天一个挂在夜晚。
一个缺少奶水的妈妈,我们就吃五谷和杂粮,
我们就穿破衣烂衫树叶是现成的,
眼泪流成一根线——也是现成的。
你还是一个小妈妈,自己都需要成长,
你抱着我们撒尿你也被别人抱着撒尿。
河水从你那儿流来,我们
一起带它,地上回到天上。
你这没头没尾的妈妈我们挤着脸上粉刺,
望着你,空妈妈,一分钱都不花的妈妈。
船到了桥头自然直,奶头吊在门环上,
过路的人喝一口吧眼看就没了这个村。
你喊了,我们没有听见声音;
你没哭,我们却看见了眼泪。
哑巴妈妈的瘦脸呀在月芽
草上,打湿了坐着的草墩。
闷得慌,跳得高,斗笠戴到头顶。
一声妈妈是一辈子养育恩情;燕子的小嘴,
在二月张开,我们望着空中,盘旋的妈妈,
用剪刀,把我们剪成了,地上行走的飞鸟。
望见一群鸽子
突然抬起头望见一群鸽子在窗外飞翔。
一天就要过去没有阳光天色是明丽的。
我感觉到一丝风来自秋天,
把我带到很远——长寿,重庆,涪陵,
成都,新疆,北京——有稻田,河流,
戈壁,大海——夜晚和梦。
这些跟冬天不同——冬天在一把伞里。
跟你仰望天空不同,
——我更热爱大地。
我能闻到汗水味道,
亲人死去埋在地下,
他们劳动过的地方。
当傍晚躺在草地上,天空云彩,
变幻瀑布,山峰,猪,狗,牛,
天空活动着——奔跑在我身边。
看过但丁诗歌里地狱与天堂,
童话世界里——森林与大海,
无不以大地为原形,在变化。
大地是母性我是它的崇拜者。
我这样舞蹈,耳朵倾听民歌,
讲述民间故事、神话和史诗,
也感受着大地上阴暗与潮湿,
暮气沉沉时人近黄昏的落寞。
笨重如同躯体,越来越远离
英雄话语,接近于无声悲悯。
大音稀声,大美无言——我
离这个世界——何其遥远!
浪子夜歌
小小县城天黑了我要离开你,
回村子里去我的身份在那儿,
——才能开到——一张证明。
我的优秀——这儿没人承认。
每一道程序有一个最低起点。
可以晋升我带上消息,
公交车穿过水塘稻田,
乡镇街区,夜色淡化,
山坡上,彩云和碧绿。
只有灯星星点点散布在村落,
我家没有通车步行三四小时,
还隔着一条河流,收渡
了反正要天亮才能过去。
我懒散地慢慢走困了躺在
荒地里——稻草收割回来,
晾晒在周围,留住白天热气;
蚊虫声音响起——聚拢过来,
叮咬我皮肤,伸手拍打,
身子翻来覆去只好坐起,
整个大地没有一盏灯亮。
月光朦胧布置一个梦境,
穿过村庄时狗开始吠叫,
一声两声三声,狗围上来;
一条两条三条,吵成一团。
我一蹲下去狗就后退,
不敢靠拢直到我走远。
声声吠鸣,此起彼落,
寂静上升沉入到心底。
恐后背受袭惶惶然我回头张望,
什么都没有看见想的也未发生。
心里慌张时需要站起一动不动,
定下神来再走停下来不是办法。
我隐约见另一条路上有人赶早,
走近了,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
一顶白天太阳出来要用的草帽。
我们结伴而行——拉起家常话。
什么也不再害怕脚下能感觉到
草上露珠;远近传来一些虫鸣,
稻香呀一场收割景象拉开帷幕。
而我是一个想要逃离的货色:
不甘心一辈子在泥巴里操劳,
因有人不用辛苦就吃上黄粮!
我的苦恼,同行人明白,
劝我只要本份一些就是。
命中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我不理会只想反其道而行之。
天一亮我们就各走各,
现在看怎么渡这条河?
渡船被风吹到河心,
游过去把船划回来。
两岸被淹玉米像人流潜伏而行,
我在河面上心里盲动感受豪情。
到家后一阵敲门声,
惊醒婆婆爸爸弟妹,
我第一次一夜未睡,
这么早站在家门前。
有时
同一个天空我们看到不同的风景。
有时你用我的,有时也用别人的,
——但你是否还有,自己的眼睛?
我希望所有眼睛都是相同的眼睛,
相同的眼睛能看到不同的风景吗?
天空为什么那么宏大?
心为何那么小那么小!
那么小也装下了天空,
装下的天空高高在上。
气流终是要流出来,
在夏天,无影无踪;
冬天一道白色的雾,
我听话两只耳朵进,
很多话一只耳朵出,
都在大脑里面空旋。
它们组合新的话语,
有的根本就不认识。
别人也不一定认识。
话生出蛋还给主人,
谁又愿意自认失主?
多像一个人在语言中捕风捉影呀!
我是语言所带出,在现实中鲜活,
被它压迫得哑口无言,心情沉郁。
语言带出来不只我一个,
它们互相纠緾紧紧跟随。
有时入我梦中一夜无眠。
心里复杂行动简单,
心里简单行动复杂。
每个行动一个缘由,
缘由合并起一颗心。
也许,我该习惯它,
在不同缘由里安居。
如果受到振动碰撞,
关闭眼睛耳朵大脑,
进入生活自欺欺人,
理想纯粹精神真空。
——我还要求什么?
自己尚难别人更难。
不好的,熟视无睹,
瞧见的把它想象好。
世界上什么是真实,
各人有各人的体会。
世界不展示一个真实,
真不真实跟我没关系。
此刻尚好,不可替代,
仿佛不在世界中运动。
这些想法,让我发呆。
我睡床上眼望着深渊,
这样说,在比喻天光。
夜色很美,窗外有歌声,
时光欢乐——催我入眠。
亲爱的,你睡在我身边。
你在身边我们两个世界,
有时交叉——有时分流。
我感谢夜晚吸走了不快,
把我们带到一个新地方。
是啊,我们能到哪儿去?
我们拥抱心从空中落下,
没有存在比身体更真实。
身体过滤着心灵的体验,
歌声瞬间不知何时消失,
惟有回忆还重复着一切。
我难受极了,无比忧伤。
心有物质全是水,叮咚,
没有完整话语四处流动,
向四个方向揺摆个不停。
我是尘土呀!吸着水份,
这样的——吸着。吸着。
死亡哀吟
我承担,死亡美妙,
却在痛苦中,回味。
那灵魂,为之消失,
可否安宁?我知道
眼泪没意义,因为它并不会流淌,
这液体属于肉身,不会进入河流,
不会回到天空从而泥土下落。
我懂得掩埋的传统,长长的
送葬的人群,从家里堂屋,地坝,
翻过对面山坡,祖先们一片乐土,
与我们相邻,我们从中劳作,放牧,
生生不息,经历了无数个白天与黑
夜,终于迎来一个回望,
悲哀加剧了深夜与黑暗,
祭师们哀唱围绕黎明。
光冰凉从头到脚不停
地弯曲,我接受了跪拜,
向着夜空,无明,此外,
没有一个好办法去接近死。
而我的诗句——零乱翻腾,
为之顺服于冥想。
我穿越了人,由近及远,
地理不是知识而是经验,
回到这痛——谁都不能
对它有所改变,改变的是
风俗——那些政权在干预,
造成顺民违心,没有天理,
——生如此——死亦如此!
我在屋檐下抬头直望,
瓦片眉脊与弯月重叠,
这些生死见证者变成碎片。
泥土化解一个永恒,为何
温暖?因为意识不能够抵达。
此刻有生者在它们面前死去,
它们相熟胜过我,
我有颗自己的心,
寄存从而突显冷漠,
为着血缘分流亲疏,
没有血缘关系呢?
祟拜不属自己的
一切,召唤过来力量,
必要时不去明白彼此,
千军中一个堡垒,
混同于万事万物。
我们这样潜伏为着神圣,
非死亡存在,去壮大它,
形成自由空间,去满足,
一个死者——死者也有
愿望;如果不能够实现,
是我们的隐痛我们悲伤。
一个强大帝国延续至今,
对于死的葬礼几近于无。
我们真无所畏惧?
事物,存于眼前。
遵从经济逻辑改变世界。
心灵何在?——它可以
规训可以计量测度吗?
没有一个安宁的死亡,
没有对死亡全面屈服,
这比死亡本身还可怕!
死亡,加诸于死亡的,
面对死亡有双重不幸。
约束,在我们内心里,
怎样自大怎样狂妄啊!
怎样贪婪争死者的一席之地。
我们抛弃,思想经验的存在
个体——不让出一条回来的,
幽冥的路途,我要成为火焰。
就是火焰——但反对火焰!
反对燃烧,在我身上发生,
还有七分海水;
生死自如,水
升腾为气——气凝结为雨。
我相信生命循环变幻丰盈,
我因此说出——我之所想,
我之所愿,死亡的面对者。
哦,一座孤坟,风雨对它有何意味?
能否为它带去四季,带去人世消息?
它在野外丘陵山壑中接受晨雾浪潮,
地壳运动响着滴哒滴哒的钟声,谁
望着它谁是时针走动,
在方寸之间一片交错。
仿佛针就是线,线就是衣,
衣就是共度的时光;仿佛
地就是床——床就是庄稼地;
仿佛月就是日雨天就是晴天,
忙赶着闲;仿佛人紧赶慢赶,
老了死了草不久就长上坟头。
诞生
在一片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上,
我愿自己挖一个深深的墓坑,
可以随意把我的老骨头摊放,
睡在遗忘里如鲨鱼浪里藏生。
——波德莱尔:《快乐的死者》
1
云的光点燃在水中田埂一层一层,
起伏,高的和低的,都在山凹处;
往上看我们的天空和背篼的沿
口一样大,篾丝是一缕缕幻影。
远山收回城堡放飞的白鹤点缀在眉梢,
动态的劳作集中起一些月份,而农闲
又懒散地拖住一个黄昏,荒林稀疏,
望尽孤立的长影,斜过错落的瓦房。
赤足踩过的碎石,它的力量流遍全身,
它在地上静止的滚动,隐隐地疼痛着,
恍若放眼不见一个妖精从暗处逼来
另一种光,同时在我们生活中放射。
房前屋后掏出水沟,平整的地坝边上,
无名的花草暗自兴衰,没有起早贪黑;
有的从石缝里弯出来叶面上留着爆放
的纸花,星星点点的泥浆,还在向上。
一个放牛娃的眼神高高地挂在鼻梁,
惊恐的瞳仁瞬间合拢了黎明和黄昏。
情景跟梦无异,稻香又飘来真实的一天,
他小小的心灵,暗自承受这明晰的混乱。
2
青天下泛起不平的地壳,熟地里有人烟,
钻出稻草盖顶的茅舍,背靠大树或悬崖。
风吹起青苔露出石头的疤痕,散落在
脚步凿出的路边,每一年又各色不一。
若从蚁孔望出,非得长出一对翅膀来,
目光所及,虽大而空,不是在底下时,
到处充塞着漆黑的污泥,道路小巧或长
或短,或曲或直,怎不在家的回廊檐下!
堂屋也是过道,主持婚事,丧仪,
大门朝阳常年敞开只在夜间闭合。
通向各个卧室门帘虚设而立心扉
紧扣,默然拾起柴禾,点燃灶火。
狗在深夜吠叫,大多数人蜷缩于被窝,
打破宁静很快紧紧相拥,只有肌肤的
温暖,才使翻滚的夜色变得柔合,
波光粼粼,一种极为亮丽的肤色。
还好只有一张床,只有一个天,贫穷
也是富有,无从打发的是时光而时光
诞生万物,唯一听见婴儿的哭声从赤脚
医生的手中,到母亲的双乳间将头乱窜。
3
吮吸的奶头轻轻移开沾上锅灰
水源从地层沁上来,担进水缸。
井在村旁通常居于水田一角,青蛙
带着众人的心,“扑嗵”一声下沉。
清凉由风传递每个人在夏夜扩散,
生长成木纹,舒心如简朴的家俱。
喜欢屋子因此而亮堂,漆成血红,
走出来腰板挺直活络着身体经脉。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同在一个菜园子,
看守的窝棚淋浴着透明的月光,安宁中,
一种神秘气息,听从天遣似的无法
预测天明后的情景,仿佛一切全新。
日子回过浪头很多想法也打了水漂,
回头站立的岸边,始终停靠着渡船。
船过去,渡过来,事情不是这般简单,
各人抽完叶子烟,起身回到自家狗窝。
外面花花世界,有人一去不回,各种见
闻凭空而起,唯有一条大路,没有尽头。
一根棍子,旁边是具死尸,破碗若隐若
现以自身的方式复活,不停地烟消云散。
4
对面山坡是牛吃草的坟场,太阳
从头落下,阴影抖动着夜的衣裳。
蜻蜓追吃飞蛾,颜色一团一团滚动,
布料扯回叠进衣箱整个如手中剪纸。
香烛吊挂披孝的灰烬,在露天的拜台,
也在正中的八仙桌上,香味提神得很。
寺庙萦绕着空谷山野,日夜长流的水,
从未在人世间停息,保持惯常的声气。
春节给祖坟上香,带回的是喜气和吉祥,
老家是不远万里的老家,掰着手指计算;
羡慕那些人丁兴旺的人户,城里乡间被一
个日子指向坟头,围着越长越高的楼梯杆。
草丛沿着地表浮起青烟,区别于地里麦
苗是不容践踏的生地,印有膝盖的痕迹。
石子多泥巴少,薄皮下有一层坚硬的湿
谷子,摆动蛇孔,不动的是千年的乌龟。
阴穴和阳宅,缓解一个地方的脉冲,
气候,水土,地的形貌,日月疏通。
一个人静观的视点,跳跃着,在想象里,
形成图案不显示出来,也有色彩和感情。
5
再剥一层皮汗水在脊背上踩着沸点,
平行的天空,星星是被磨破的漏洞;
戴月归来,不曾举杯便已晕眩,翻锄过
的泥土,芳香尾随而来,慢慢神清气爽。
起初是油灯拨亮窗户置于夜的深渊,
瓦片在顶端,呆呆地流过沙沙暴雨。
不眠的人受着罪独自无从思量,
劳动艰辛,不是应着上天轮回。
细小的骨头没有错过发育年龄,
天空腾出最大空间,每一座山,
都饱含一道翻越的渴望,暗示
它凝神不动,视线琴弦般空鸣。
起首时下跪的脚,在午后受伤,
夕阳里四周无人,手捂着青包;
不知向谁哭泣,喉咙吞咽口水,
另一只手拂开蚊虫,摇晃着头。
耳朵聋了似的,万物沉静,
身体的秒针在响,一口气,
它把节奏,递给远方未来,
前后左右,仿佛自己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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