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你懂嗎? ——何家明個展印象
李念奴
當我看到何家明一個人坐在自己的作品面前時的姿態和表情,我才開始覺得,我有點懂得他的作品了。
在他布展的日子里,我無數次從展廳門前路過,但是我一次也沒進去,只有一次,我站在門口朝里瞥了一眼那些石頭,那些沙堆,那些鐵的木的混凝土的種種,我很快就收回目光,克制自己盡量不去想什麼。我怕我一旦進去,一旦開始思索,就會陷入其中,難以自拔。我要留待展覽開幕的時刻,再來開始這樣一場註定久遠和複雜的跋涉。我也看了一眼正在布展的何家明,他滿身塵土,亢奮而疲憊,他拖著鋼筋,抱著水泥塊,旁若無人地跑來跑去,似乎永遠不會停息,像是漫遊荒野的旅者,又像是勞作的民工。我想到了希臘神話中那個日復一日推動巨石上山的西緒弗斯,想到了逐日而死的夸父。不可否認,就在這一瞥之間,我對他,對他的作品,已油然而生悲壯之感和敬畏之心。
當他坐在自己的作品面前長久地沉默時,他想到了什麼?他神情肅穆莊嚴,又有點遊移恍惚,他憂傷而沉重,卻又似狂喜和沉醉,完全是一副物我兩忘靈魂出竅之狀。我感覺他與他的作品在那一時刻已經兩位一體,我仿佛能看到他的呼吸和血液正在進入他的每一件作品,那些冰涼的材料頓時都有了生命和溫度,它們虔誠肅立著,哭泣或歡呼著,滿懷敬畏地注視著自己的創造者在他不為人知的精神世界中撒歡狂奔。他用石頭,沙粒,鐵,木,水泥等等這樣的淳樸原始之物,日復一日如鳥營巢般,創造了他的幽微繁富的宇宙和世界,他的冥界和天堂並深居其中,無意言歸。而如我等觀者和路人,則註定只能遙望,驚歎和揣摩,卻終難得其門而入。
他的作品,你要在展廳空無一人時去看,在夜深人靜時去看。置身於人流和喧囂中走馬觀花,我們將一無所得。而在寂靜中,我們會聽到那些作品的呼吸和細語,能領會到它們的情緒和力量,並真切地為之感動,為之興奮。
獨自站在展廳門口,面對展覽現場,我的感覺是自己正面對著大地和星空,瞬間變得謙卑和沉靜。我好像明白了藝術家在關心什麼,在思考什麼,想表達什麼。沒有技巧,沒有小情小調,沒有任何華麗的色彩,沒有故弄玄虛,只有真實,堅硬,直接了當,只有短兵相接,劈面擊心。每一件材料,每一個位置,每一種形態和關係,每一種寓意或主題,都在不由分說明白無誤地告訴你,關於人類和自我的處境,關於精神和情感的現狀,關於壓迫和掙扎,關於憤怒和反抗,關於絕望和希望,關於迷惘和隱忍,關於犧牲,關於困境,關於解脫,關於……對藝術家本人,對我們,對人類而言,至關重要的一切。
你看《無法解脫》,流沙,巨索,雙重的束縛,誘惑和危險,隨時陷我們于萬劫不復,但並非毫無脫身的可能;
你看《白日夢》,伸出地表指向天空的,或完好或殘缺的手掌,巨石,高高豎起而斷裂的拱門,壓迫,奴役,困境,反抗,力量和希望;
你看《高高掛起的希望》,鋼鐵,堅石,一片綠色赫然在壁,像是一種慰藉,一種誘惑,又像是一個騙局……;
《是還鄉路》有溫情,有悲傷,有遊子和旅人的無奈,有近鄉情怯和欲歸歸不得……;
《此情可瑜》,那冰封的玫瑰,是整個空間,所有作品中唯一的亮色,使我在驚喜之際,不能不有含淚的微笑……;
……
我想起何家明的詩:“哦,探險者,帶著疲憊的身軀,燃燒的血液,闖入黑暗……”
何家明是詩人。何家明是探險者。
他是雷州半島人,口音極重,經常侃侃而談,而聽者面面相覷,如聽天書不知所云。他說完每每一笑,意思似乎是:我說了,你懂嗎?
我覺得,我懂了。或者至少,有點懂了。
2019.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