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有系列评论《九十年代诗歌梳理与批评》与长诗《苍凉归途》、《空:时间与神》、《素颜歌》《咏怀诗》。出版有时尚读本《植物改变世界》、《爱在西元前——有关动物的98个片断》、《孔子博客》、《孔子日记》等随笔与学术著作十余部。曾获《山花》颁发的“2000年度山花诗歌奖”、“独立诗歌评论奖”、《天涯》杂志“自然生活与思想奖”等,在《山花》、《收获》、《人民文学》、《诗刊》、《小说界》等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现为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居广州,为《南方周末》等写作专栏。
诗选:
三月:遗址之花
神啊,你为什么站在远处
——《圣经·诗篇》
黔南
月光大地,斜对东南弃置的铜镜
玄黑,沉重,荒凉满面
内在之影越过月海边沿
群山在缓慢的涌动中升起、潮湿
仿佛从磐石中寻找到水份
譬如幼枝、小兽、梦中换羽的鸟儿
月潮助长了荣耀的法则
那露水的祭台上,馨香低迷
是否,神不会留下痕迹
三月是神之火,藏在言辞之间
“时光的法轮常转呵,天上地下
呈现出它愈加繁华的季节”——
黔南的天空下是洗濯的古铜,镜像中
最后有谁前世的迷醉,来生却寂灭
“雨水弯曲,流向万物的欲念”
青草举着火焰,照亮了满溢的田野
现出
虚拟的冰原往东方搬运,云块发蓝
——时间的暗响浪费在天空
远远地,一脉青山低于煦光隐隐
那群没有影子的魂灵恍若隔世
普遍的命运将我在山麓唤醒
事物鲜凉的汁液为我充满
仿佛陌生的泥土,漫上了额头……
“如果黑夜被你浮出,如果你看见
隐晦的阴霾,或许,你燃起香火
一种疼痛地贯彻你将独自震动”
鸟鸣又从雾幔中划过,聚集而来
檐滴中,刹时闪现莲华的光泽
是的,涤除玄览的天庭之下
我无言地承受着这场盛大的火
从头顶降落,褪过腰际,脚踵
……咒语散去灰烬,我看见了早晨
花开
就象烛火喊出暗夜的危险
走过田塍,我说,“春暖花开”
为谁开启这不顾后果的谶言
溪水住到野蒿的细腰上
阳光在旷野被风吹拂
奔波的人喘着气,安顿下来
是午后,桃花感到了喜悦
来到水边是的好日子的巫女
当她唱出阴间的秘语
献祭者在桃树下,升起了炊烟
一下午把握不住的滑行感
和心跳,让我们暗暗地吃惊
傍晚,生命稍稍停歇下来
环顾四季:这山谷,爱情
这想要放纵下去的涛声……
原来,死亡已经在言说的道上
播撒
当我提到进入农历的一个入口
我记起,这古老的知识承自神迹
吉日里我是远近下种的农人
天使也不会说,“那曾经饮过水的
未饮过水的,必不会蒙恩于神
必不会在饥荒中被弃绝……”
没有风,魂息却轻轻晃动
象昔年的种子,饱含微光
点在眼前的土地上……虚妄者
其中一人,蓦地溺入恍惚——
何处是开端?何处是秋季
神的脸庞退到光阴之外
满地的指向点明了他,不
谷种分延了他……我犹疑了一刹那
便站在疲乏的作物间。现在
一只鸟儿血液停滞,它多象个天使
清明
为何打动你们身上死人的力量?
星宿般寂寥,回应于占星者。穹顶上
裂罅象越来越清,怀疑而又反复
这一天,你们悠游于山谷、旷野
在坟茔之前望气。“借问酒家何处
视野空空”。遭遇一队起伏的亡灵
他们赤着脚踝涉过,新月从水中弯下腰身
“不错,所有的逝者皆是同一位神
包括我们,甚至胆怯的小妖精”
你们似是而非地谈论着,“但是……”
依旧在春风里饮酒,折着蓍草
天将暮,喟然听到一声钟鸣——
如同星光被游戏的儿童绊了一下
这钟声响自你们新生的命运:
那铁的内部,蜷曲着的幽冥者
它让空廓的眺望闪忽了一次……
限度
花朵在想象中象一圈圈波纹
花朵又从山阳随风吹向山阴,今夜开始
花朵,就是燃到明天上午也不会歇止
花朵又把芳香铺展,丝绸似的
花朵毫不走露思想中的晦涩,异端
花朵没有退路,忘记敬畏地
花朵再忙就碰响了塞壬的门环
花朵被企图改变,只沿着一个维度
花朵或许将大地绣成半幅壮锦
花朵呵!给自己的前途激动……
我看见爱我的巫女站在背面
含着隐忍之泪,将花蕾一一打开
花朵只顾互相怒放得无遮无拦
花朵再没有上路的圣殿,涌得更远
花朵也打听不到神的片言只语
花朵,终于把我与巫女长长地流放
击壤
“这一切多么地真实:菜花,旧木板
还有侵晓即停下的雨……
世间具体得仿佛时光的幻像”
“让我大声地说出爱情,说出爱
行走在小石块划出的路上
是谁在给积水的田亩播种蝌蚪
辣蓼草喜欢上了阳光的碎响”
“那寒冷的气流沿着河谷消失
连着它赞美的偶像,象三个荒谬
我暗恋的女孩也换上花衣裳”
“来到开花的树下,从劳作的间隙
众人齐聚游戏的树下,破庙旁”
“我与今天的情人都胀红了脸
一个空空的天堂握在手上
恍若小小的泥丸偏离了目标……
这世间,看不见时光所说的虚像”
杜鹃
一个调整内部时间,在清明附近的精灵
它将说出哪一些暗语,犹如一道闪电
被大能之手捶炼:缓慢,并且柔软
——或者它身揣万灵之主的地图
背地里它是伤心的踪迹:砂砾鸣响
这断续的恒河之砂暗示了血的源头
旁听,但我们拒绝返回存在、身体
“蹲着的人如果听到杜鹃,他有罪了”
民间传诵的禁忌象薄暮中的农具
在内心猛然锈蚀,被雨点折弯
——驾着柴车的人们辗过我的旁边,阴郁地
交谈,在这条开始败坏下来的砂路上
没有人给我描绘它的模样,也不曾听过
两只杜鹃同时传递真知或者谎言
接近黄昏,我在眺望着村庄的郊外漫步
听到它穿过浓雾的啼鸣,比泥土更湿
恒善
被体内的大黑暗照耀,年老的鬼师
是贫穷的鬼师。雾瘴聚合着、流逸着
瞒过旧门楣,象一缕啃啮之风
月相就在西岸上成为虚空
庭院下降,“在滥觞的季候之内
总有喘息的所在,自诘和自洁的机会”
太多的疾病,象灰尘落满屋梁
敲着破钹的鬼师,昏灯下翻阅经卷
咒语声声,口吐大火进出每一间屋子
他的身体象开启的门,或陨石之雨
“流星,污秽之鬼,芭茅叶
人世的苦难迟早会被神灵扫除”
这个在不洁的大地上拯救的通灵者,迟疑
……果敢,同样与信仰中的寒邪搏斗
——象玻璃,将有毒的水银维持在一面
而另一面向人们证实那冠冕的存在
诗评:
诗从何处开始
在2003年的《诗歌与人》总第五期,即“完整性写作”专号中,我注意到完整性写作的提出者,理论中坚力量世宾的两篇文章:《完整性:担当即照亮》和《再神圣化的期待》。
对完整性写作的定义,世宾分别有这些判断句--
“完整性写作是关于人类坚定而有尊严地活着的梦想。”
“完整性写作就是在存在主义基础之上对方向感(也可称谓理想)的指认、吸纳,使生命在行动中获得被照亮的可能。”
“完整性写作希望获得这种‘不朽’或叫‘神圣’、‘永恒’的可能,通过的途径就是‘灵魂与肉体和谐统一’,‘个体心灵与人类整体心灵结合’——这仅仅是起点。”
抛开它所针对某些写作小团体的意图不讲,我所理解到的完整性写作是这样的:从存在主义对世界的看法入手,超越存在主义没有神圣指向性的限度,达到灵与肉的合一,个体心灵与人类心灵的合一。
对这种存在主义哲学化的写作主张,我却有两点意见:其一,作者对写作主张的前提没有作出清理;其二,作者没有考察过写作与完整性是什么样的关系。
请让我试图从自己的角度对以上两点作一些分析。
完整性写作以海得格尔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作为前提,全盘接受存在主义对世界的看法,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去预设世界:痛苦、绝望、矛盾、抉择、没有方向成为现实的本质。存在主义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对世界的看法在今天可以照搬过来吗?时间的飘移难道没有让一种哲学眼光发生改变?在基督教背景之下的存在主义是否适合作为汉语写作的前提?这些让人头痛的问题应该是提出一种哲学性写作主张前先考虑周到的。但是,世宾并没有对存在主义作一番现“当下”的“改良”,更没有对汉语写作的语境作出可以说服人的描述与分析。他对写作语境的看法过于简单而理所当然:
“……但工业文明发展之后,城市的垃圾和工厂的烟囱已使他们(指儒佛道中国诸家--笔者注)蔽身的自然千疮百孔,他们呼吸到的空气中已布满现代的尘埃……”
“我们当前诗歌严重的问题是尊严的丧失,即是对异化和庸俗化生存的无视。”
“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发展,使人从人神结合的西方力量美学和天人合一的东方和谐美学中扯拉出来。”
世宾不加考虑地将存在主义和对当下的指责当作完整性写作的哲学、道德前提,但行文中的粗略描述和术语化的判断,尚不足以表明它们已经在汉语中形成了完整性写作的有效前提。
而关于前提,世宾文中更未迟疑过。不加思索地将一种哲学作为写作的前提,这种写作的前提并不是稳固而可以让人信服的,它仍然是比哲学更虚的空中花园,因为这种前提有着未解决的前提,前提之前还是前提……如是后溯,完整性写作便成了浮在途中的无根之物。
既然涉及到前提,让我们略微走题地来看看--
哲学与宗教建立在许多的前提之上。存在主义的前提是存在,佛家的前提是苦,基督教的前提是原罪……诸如此类,这些前提构成了它们的价值源,接着成了元价值,接下来便是它们的价值系统……。这些前提难道就没有前提了吗?如果有,它们的前提又是什么?
只要我们愿意试着怀疑圣人与贤哲,就会发现,这些被他们规定好的前提并不是最前面的一个前提,这些中途的前提还可以再往前推。存在主义的前提是现象学运动,现象学试图在研究现象的自我显示过程中达到无前提这一最高的哲学目标,为达到这一目标,胡塞尔采用了“本质还原”的方法,即把现实中存在的事物还原为意向的本质,然后,意向要推溯到自我。自我却是仍然还在途中。而现象学的基础是科学,胡塞尔一直把现象学看做是严格的科学。到了晚年,胡塞尔终于意识到,没有任何前提的科学是不可能的,于是现象学又回到了生活的世界,绕了个圈。就存在来说,以萨特和与海德格尔为代表的无神论存在主义者的存在,可以最终推溯到最初的形而上学的“是者”那里,而以雅斯贝尔斯与马塞尔为代表的有神论存在主义者的存在,则要最终推溯到基督教的“上帝”那里。而不管是“是者”还是“上帝”,都要推到了对宇宙的理解上来。如果说真正的前提存在,这个前提即是“宇宙”。
这是所有人文学科唯一的前提,新物理学假设宇宙起源于大爆炸。大爆炸以前呢?如果说宇宙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起源,不生不灭,它就是存在,那么,存在还有没有内外之分?外面又是什么呢?这种追问在基督教那里是被禁止的,它只永远追问大爆炸以后,不允许探讨此前。在佛家这里也是不能这样钻牛角尖的。按照经济学原理,这种问题应该便用“奥康的剃刀”一刀切掉,科学就严格地遵守了这一原理,它一直把它无力追问的区域归于迷信因而切除。其实,人类的想象力与理解力在宇宙的起源上碰到了铁板一块,要么固定在那里,成为科学,要么反弹回来,成为哲学与宗教。如果我们把宇宙的起源或宇宙之外考虑进来,那么宇宙事实上是无限的,而数学无法处理无限,人的想象力也无法触及无限,于是,所有的宗教与哲学便把自身圈定在一个狭小的区域里,只能让人在其中思考,不能超出其外,就象一个牧人只能允许牛羊在他的视野里走动。所有的理论模式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有效,暂时有效,所有的宗教与哲学是不断地变动着的,虽然变动着,但它的前提不变。
当印度新吠檀多学派的乔荼波陀在论述无分别不二论时,不断地从《奥义书》与大乘佛经上引证,奥义书与佛经本身从四韦陀发展而来,四韦陀的核心是被规定好的梵,梵又存在于太初之中,哪么太初又从哪里来的呢,这样,归到了宇宙的起源。虽然商羯罗发展了他的学说,但是前提并没有变。
这是题外话,我们回到完整性写作上来。
完整性写作的提出,似乎有普遍不言自明的分裂写作作为它存在的比照物,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对象,完整性写作的主张就无从提出、没有意义。在世宾看来,它就是“被平庸情感裹挟着的”日常主义诗歌,比如“口水”、“下半身”,以及“非本体化写作”的“知识分子写作”。问题是,这两种写作并没有成为汉语写作的全部,以它们的现状为整个汉语写作的现状,是否在以偏概全?
我赞同完整性写作所向往的向度,但是,我认为这种写作的提法可以商權。
在我看来,只要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它必然是完整性的。写诗是一种缝合,缝合物质世界(语言、肉体)与精神世界(情怀、思想),是指向神圣高度的缝合行动。诗中整合了诗人的肉体与灵魂,整合了世界与诗人的生命,保存着人类神圣的努力与成就。整个人类的大灵魂并非存储在别处,就在语言和话语之中,一旦诗人开始使写诗,个人的小灵魂就会与人类的大灵魂合为一体。也只有在完整的状态中,诗人才可以在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诗写”。分裂开来,也许是肉体的行为,比如体育、做爱……也许是文字行为,比如写公文、便条……而一旦两者合一,灵与肉,个人与人类就会整合为立体的“诗写”,这种诗写必然会指向神圣的向度。我们承认是诗的那些文本中,无一不是完整性的,杜甫诗中的个人际遇与普遍的人类关怀合一,李白诗中的生命意识与高远的精神向度合一,艾略特诗中的当下思想与整个人类经验的合一,海子诗中个人生命与神性高度的合一……没有分裂的诗,没有单面的诗,只要是诗,它们总是完整而不可分割的、向上的。
所以,完整性不过是诗不言自明的基础,是诗不言自明的特性。从完整性开始写作,完整性包括在诗写行动与诗中。完整性写作的的提法犯了两个错误,其一是以事物的基础来命名事物,这种命名的例子有:(纸与字)合一的诗刊,(灵与肉)合一的张三……其二是以事物固有特性来命名事物,这种命名的例子有:发表诗歌的诗刊,写诗的诗人,吃饭的张三……
当然,如果非要坚持完整性写作的提法,除非先得承认一点,只要分行的都是诗,只要写下分行文字的都是诗人。当把伪诗人与伪诗从我们的谈论中剔除出去,我们就会发现,完整性写作这种提法的确可以值得商權商權……